虎子听赵善坤讲述,总有一种不切实的感觉。
当时赵善坤用腰带把虎子捆在了自己的身上,趁着夜黑风高,走房顶,上墙沿,离了正在戒严的赵家大宅。虎子正是在长身子的时候,身形比赵善坤高出好多。赵善坤这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没有意识的虎子托在后面的半截身子弄出什么响动暴露了他们俩。
越过几条街,穿过几道巷,藏藏躲躲,绕过搜捕巡逻的队伍——这段路途不远,却是因此走得十分辛苦——赵善坤终于背着虎子,进到了春风苑!
城里都乱了套,自然没有哪户商家敢开门营业的。春风苑也不例外。以往夜色刚起的时辰,这里正是热闹,门前达官显贵莺莺燕燕,来来往往车马不息。今夜里却是上了板儿,连房檐上的灯笼都没点着,黑黢黢一片。
赵善坤哪儿来过这种地方?自然是不晓得其中结构,翻过了围墙,他踹开了一户窗户翻进了屋。
今日不招待客人,那姑娘本是要睡下,听见了开窗户响动闻声望去,却是见一个身材矮小蒙着面的人冲进了屋里,自然就是受了惊吓。刚想要叫出声来,赵善坤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一拳打在了那姑娘的咽喉上,叫她哑了嗓子,再而照着她脖颈血脉上用力一敲,将她打晕了过去。
这春风苑,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各个小间虽说都是紧紧挨着,但是为了不叫客人尴尬,相互之间很难闻听到声音。赵善坤在这房里折腾了一番动静可算是不小,但也是没有惊动他人。
他将虎子和这个昏迷的天姑娘都安排好了,只身一人猫出了屋,上了房梁。
“你出去是做什么?”虎子听到这儿,打断了赵善坤,“你就不怕有人忽然进到房里,或是你出去叫什么人发现吗?”
赵善坤一拍胸脯:“师兄,你这是看不起我!性命攸关的大事我能不加小心吗?我没有经验,宋哨官有经验,出手的轻重都是他拿捏着的,确保那姑娘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把她放在了床上,盖好了被子,就像熟睡了一样。我把你塞到床底下,又拉上了幔子。黑灯瞎火的,就算是屋里进来个人,那也瞧不见你。”
虎子只觉得哭笑不得,自己竟是被藏在了妓女的床下,讲出去也是一段风流故事。他苦笑了一声,接着问:“那你出去是干嘛呢?”
赵善坤狡黠一笑,说:“师兄,我觉得你还是不如我聪明。你想啊,城里指不定乱多久呢,我背着你,躲到春风苑姑娘的床底下,能躲多久?更何况,你昏迷不醒,总是不能叫你一直睡在那种地方不是?我为啥去春风苑?找庆姑啊!”
庆姑!赵善坤这么一点虎子恍然大悟。这春风苑的老鸨子,是纳兰小国公的人。今日里这么大的事情,又有团的人动手,就算事先没有给庆姑知会,如今出了事儿,那庆姑也得猜个八九不离十。她就是不认识赵善坤,也与虎子打过两回照面儿。
此一时不需多言,以那种人物市侩精明的程度,自个儿脑子来就得过出种种理由。在庆姑眼里,虎子估摸着也是给小国公办事儿的。团起的乱子,小国公手底下的人昏迷不醒,半夜来访求助,她哪里有不帮的道理?
我这也不是没有风险的。庆姑见了两人收留是一回事儿,小国公知道了是他们两个动手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虎子可不相信庆姑不会跟纳兰朗通报这事。纳兰朗的城府心机和那种隐忍,想一想虎子都觉得吓人!以其心智来说,无需多言,确认他们两个夜宿在春风苑,自然就能猜到是他们俩袭杀的安德烈。
如此,和纳兰朗就算是绑在了一条船上,以后再出什么事情可就不好推脱了。不单单是虎子和赵善坤,彭先生和李林塘也可能会被牵扯进来。
虎子咽了口口水,道:“那……后来呢?”
“虎子哥,你是不知道,”赵善坤依旧是很得意的样子,“那庆姑见了我都吓傻了眼。我当时跟她说,‘我是替小国公办事的,现在性命攸关’。当时她二话不说,找来了两个大茶壶,把你从那姑娘床底下拽出来,藏到了她房间里。”
虎子点点头,问:“然后我就昏迷了三天?”
“哪啊!”赵月月拉起了虎子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小老虎,你不是昏了三天,你是昏迷了半个月。”
“什么?”虎子一惊,“怎么会?我昏迷了半个月?”
“没错,是半个月。”彭先生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侯金云被杀那天,城门就开放了。当时我们在山上还没得到消息,是小国公的人找到山门,我们才知道你在昌图府,知道你还活着。”
李林塘接过话头:“我们是在一间医馆里把你找到的。小国公看你昏迷不醒,偷摸儿派人把你安排到了医馆。后来啊,是你师傅发现了你不对劲儿,魂魄不在身上,却也寻找不到,气息又未曾断绝,才是把你接回了山上,另寻他法救治。”
虎子觉得话里不太对劲儿:“那昌图府戒严到那个程度,炸了毛的应当是老毛子。小国公无官无职,怎么能轻轻松松送人到医馆里头去呢?怎么说他也得借一个由头啊。”
“要不然怎么说纳兰朗奸似鬼呢!”李林塘脸上带着坏笑,“你是第二天白天,被小国公的人光明正大抬过去的,自然有一个好理由。现在昌图府里头至少都有一半人知道,纳兰朗喜好男风,养了个小兔子!那兔子生了病,他还十分关切地差人送到了医馆,自己随后还亲自前去探望了两次。”
虎子被李林塘拿话一堵,脸都绿了!心里头把纳兰朗族十八辈儿骂了个遍。这一遭才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自己身子清清白白,莫名其妙就成了纳兰朗养的兔子!
再仔细一想,这一招狠毒!纳兰朗这相当于是把虎子拎到了台面上,以后再有什么事情,虎子进城去找他,那是理所应当。而且还把鬼家门跟他绑得结结实实,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虎子都得开认承这个身份,要不然解释不了那一日为什么他会被纳兰朗的人抬去医馆。
虎子愁得直嘬牙花子,李林塘却还是在一旁调笑:“你也别觉得跌份儿,那些有钱有势的就喜欢这,是很寻常的事情。纪晓岚你听说过没?本朝乾隆年间的大学士,那也是养过好多男娈,甚至是传为美谈。”
虎子是没有力气,若是现在身子骨还好,他必然是挥着拳头跟李林塘较量一番。打得过打不过一是一回事儿,好歹把这一身火气泄出去:拿纳兰朗跟着观弈道人比也就算了,拿自己跟那帮豢养起来的娈童比较算是怎么回事儿?
“行了林塘,你也别逗他了。”彭先生发了话,“虎子,我再问你一遍,你除了‘饿’,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吗?”
虎子见彭先生神情严肃,知道这事情应当是非同小可。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又想到先前自己师叔说纸傀儡破碎,只好是把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拼凑起来——尽管依旧残缺,尽管打太过离奇,虎子还是如实讲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他说:“当时我感觉我可能是死了,变成鬼了。那个世界,苍苍茫茫一片白,跟山水画似的。再然后就是红的,就血一样的,到处都是。我还看见了……那个叫做无妄的大和尚,好像长得挺恶心,再然后……我还看见了西方极乐世界,美不胜收,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最后……就剩下饿了。我好像一直在吃,不停地吃。对了,还很疼!那种疼……”
回想起来,那无尽凌迟一样的痛苦,虎子缩了缩身子,不作言语了。
房间里寂静了许久,虎子才又开口:“师父,想来当时我是魂魄离体了,我却误以为我死了。你们说当时找不到我的魂魄,后来是怎么找到的?我怎么就莫名其妙灵魂出窍了呢?”
彭先生面沉似水,双眉紧锁,盯着虎子许久,才缓缓说:“我曾作法搜寻,却没有得到丝毫线索。我甚至都曾想过,你的神魂已经泯灭于天地之间。但是,你的肉身究竟是气脉未绝,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得出结论。后来出了一件事情,让我寻到了你的魂魄。”
“什么事情?”虎子连忙追问。
彭先生微微摆了摆手,说:“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无妄和尚逃遁而去,乃是在鬼域藏身。昌图府坐地的大仙家十七奶奶与其有仇怨,所以日夜派仙家盯着鬼域可供出入之处。结果……”
讲到这儿的时候,虎子忍不住插话:“我知道这件事儿,十七奶奶与我说过。”
虎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这一句,可能是他对彭先生事事都瞒着自己,有些不满吧。这算是控诉吗?话一出口,他自己也隐隐有些后悔。
彭先生苦笑了一声,没在这事儿上纠缠,而是继续往下讲:“结果就在两天前的夜里,三更天。一直盯着鬼域的仙家传回信来,鬼域崩塌,百鬼脱缰,鬼王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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