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来也是奇怪,什么时候鬼家门和这个日本来的少年神官好到这个份上了?按橘金泽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阴阳师。
这个人好像对鬼家门全然没有戒心,自来熟。向彭先生讨要一目五先生显得是那么理所应当。甚至还当着彭先生和虎子的面施展术法,降服式神。该说这个神官是孩子气轻信于人?还是说这个人城府深沉,大智若愚,接近鬼家门是另有所图呢?
就这件事,彭先生思量不出一个个数来。若说真的是一个什么心思都没有的少年,橘金泽何以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那些日本兵出入之间对他的恭敬是做不得假的。若说是真的对有所图谋,彭先生掰着指头细数,也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和东洋人扯上了什么关系,以至于橘金泽要这么挖空心思接近鬼家门。
虎子和橘金泽很对脾气。按理说日本人在大清国里应当是很不受待见的。那日本人扛着长枪短炮来到大清国,来到关东,来到昌图府,要说是为了看景观花,说出去谁都不信。
在认识橘金泽以前,虎子在街面上见了东洋人也是绕着走的。橘金泽为人很是磊落,一身正气的样子。偏偏就是很与虎子谈得来。打这儿起,虎子多了个玩伴。
橘金泽看起来也是很像是很闲的样子,似乎在日军的驻地没有什么事情做,三天两头上山找虎子玩。
虎子也是会玩儿,花样多得是。冬月里可是顶好的时节,山里好玩的东西多着呢。在临近人烟的地方耍,也不虞担心遇到狼群或是惊扰了冬眠的熊。
虎子跟村里的猎户借了狗,带着橘金泽和赵善坤进了山。
他们是要逮野鸡的。那野鸡是最胆小的,见了人就要飞,没有一条好狗,是撵不上的。而放狗是个讲究的活儿,单就是叫狗一直追去,到后来定然是要把野鸡撵丢了的。
那野鸡见了人,受了惊,扑了着翅膀就起了身。但是这东西没长劲儿,虽说是比人快,但是飞不了多远就要落下来。况且冬日里打窝不容易,野鸡舍不得飞离太远。
放狗的就要瞅着野鸡刚要落地的时候一撒手,狗大声吠着扑上去。野鸡听到了狗叫,又会起飞。放狗的见鸡飞了,就是要把狗喝令在原地。野鸡还没歇够气,又是见狗不追了,这一次落地会快上一些。放狗着看这个时候,再叫狗扑上去。
如此往复四五次,业绩就会被耍得精疲力尽,把脑袋扎进雪堆里,露着个身子和尾巴在外面,任你如何吓唬也动不了地方。这时候就可以像是拔大萝卜一样,把野鸡从雪堆里“拔”出来。
不过这么追出来的野鸡还是不如枪打的方便,现在这个年月还这么玩儿的,都不是正经靠着打猎吃饭的。虎子他们也是图一个乐呵多过图吃肉的意思。
这一只野鸡是雄的,挺老大个头,被虎子和赵善坤合力捆了,还一个劲儿的抽抽。
虎子见着野鸡还有力气,赶紧喝了一声:“拔翎子!”
赵善坤这几个月的武可是没白练,眼疾手快,掐住了最长的两根尾羽根儿,生生把翎子扥了下来!雄雉鸡的翎子很是宝贵,稍有些大动作就会被扑腾散了,那品相就不好看了。非得是趁着它脱力的的时候活取下来,才能保证完好。
“好漂亮!”虎子夸了一句,“这下好了,有东西赏戏了。等小九开嗓唱大戏那一天,咱把这对翎子送过去,肯定是比送金银好看得多。”
“可惜了,”赵善坤却是兴致不高,“小九哥排戏排得一点功夫都没有了,都没工夫找咱俩玩儿。”
这几个月下来,虎子和李林塘不着痕迹地开导着赵善坤,他的心性较以前也是平和了许多,能见一些笑模样了。
橘金泽从一个脏兮兮的小包里拿出一小块儿下水丢给猎狗,算是对它的奖赏。橘金泽既不会放狗,也不会捆鸡,想是出来玩总不能就干看着,虎子就给他安排了这么个事情。橘金泽倒也是开心这样玩耍,一点也不嫌弃脏。
在日本的时候他一直是很压抑的。认得他的同龄人,都不肯亲近他,而那些年岁长一些的,辈分高一些的,在面对他的时候只是会传授技艺或者是教授道理,全然不顾这本是个孩子。
阴阳师和中国的道士不一样,大多是闲散的修士。在日本,自圣德太子以来,阴阳师就供职于宫廷,服务于权贵,以官名庇护百姓。一个合格的阴阳师,不仅仅要懂得星象占卜、驱鬼降妖,还要对如和诗、汉诗、器乐、茶艺、香道一类的风雅事物有所涉猎。
自幼拜师的橘金泽,从未接触过阴阳师以外的世界。而这次他奉师命前往大清国“开拓眼界”,最得意的事情便是认识了虎子。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生还有这种活法,一边修行,一边恣意放纵;一边刻苦,一边遵从天性。
“虎子哥,咱回去吧。”赵善坤虽然也是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得守李林塘立下的规矩,“才逮了两只,还没玩够呢……”
“还不是怪你?”虎子把麻绳打在一起,将两只鸡都搭在肩膀上,“是太实惠了,说蹲马步蹲到出汗,你就真的累出汗来给他看?现在可是冬月!”
“那我有什么办法?”赵善坤有点儿委屈,“师父说的,我能怎么办?”
虎子嘿嘿一乐,弯腰抓了一把雪在手里,说:“你师伯,在我像你这么个年纪的时候,一样的办法操练我。夏天还好说了,冬天怎么我就能比你省点力气?看着啊……”
虎子说话间把松散的雪照着自个儿额头上一拍,再一松手,细密的小水珠就顺着脸滑下来了。虎子又用袖头擦了水,一摊手:“学会了没?”
赵善坤嘿嘿一笑:“这主意好!师兄你怎么想到的?”
“怎么想到的?被逼出来的!”虎子一咧嘴,“狗子我可跟你说啊,这要是回头叫师叔知道了,你可不能把我供出来,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可是别给我找揍。”
赵善坤忙不迭点头,橘金泽却是在一旁笑出了声。
虎子有点儿不乐意:“笑笑笑!你笑啥?你当初学艺就没有偷奸耍滑的时候?”
橘金泽想了片刻:“有。少时我曾佯装生病,逃过了两节剑道课。”
“然后呢?”赵善坤问。
“而后……”橘金泽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因为药实在是太苦了,所以我还是决定回去上课比较好。”
“看不出来,”虎子一津鼻子,“你那把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都不离身。想不到你当年也有不愿意习武的时候。”
“这把刀不一样的。”橘金泽端起了自己的兵刃,确实如虎子所说,自从来到大清国,它从未离过自己身边。
虎子把头倾过去,做了个聆听的姿态。
橘金泽笑着微微点头,说:“这把刀是仿造鬼切打造的。关于鬼切有一个传说……”
鬼切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名刃,原名髭切,是大将军源满仲保卫天下的两把名刀之一。后来两把刀传到源赖光手里,他将其中的髭切交给自己的家臣渡边纲。
当时的日本京都鬼怪横行,人心惶惶。渡边纲却是不信邪。有一日渡边纲酒后与源赖光打赌,说自己走完朱雀大道,都不会遇鬼。源赖光欣然应允。于是醉酒的渡边纲独自一人上路。
渡边纲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却遇见了一位撑伞的美丽女子。因夜路危险,所以女子请求能够与之同行。渡边纲自是不会拒绝。两人同行一路,在五条渡口这女子画出了原形。
原来这女子是当时名震京都的大妖怪茨木童子所化形。它趁着渡边纲松懈,一把攥住了渡边纲的衣襟,要将之杀害。千钧一发之际,渡边纲髭切出鞘,直接斩下了茨木童子的手臂。吃痛的茨木童子,弃手而逃。
自此以后,这把名刃就易名为“鬼切”。后来将军木曾义仲,又用鬼切在户隐山杀鬼,更是坐实了这把刀的威名。
再之后,这把刀传到了镰仓幕府征夷大将军源赖朝手中,成了权利的象征,变成了只有日本当权者才能使用的宝刀。
而橘金泽的赤童子,则是两百年前,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完全按照鬼切的形制,请来名师铸造的一把宝兵刃。虽说是仿造,但是从选材到工匠们倾注的心力,都绝不逊色于原样的鬼切。
虎子对于日本的历史是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从橘金泽叙述的语气来看,那些人应当是在日本赫赫有名的人物,这鬼切应当也是家喻户晓的名刀。
“既然这样的话……”虎子有些好奇,“能传承到赤童子的你,想必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吧?”
橘金泽一怔,点点头:“橘姓在日本,是贵族的姓氏,只不过明治维新以后,连武士都衰落了,谁还看中那些曾经的贵族呢。这把刀以前是我爷爷的战刀,传承给我,不过是个念想吧。”
他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讲,反而是笑着问虎子:“你们中国,最有名的兵刃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赵善坤跳着脚,“我们大清国,最有名的兵刃,那就应该是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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