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漫洒,铺满山岗。草木山石、庄稼房舍,尽是被染上了一层像燃起来的红色,带着那么一丝透亮。
太阳寺门大敞四开,门前那条缝隙里枝蔓着杂草的砖石小路上,踏了一双乌拉草鞋。
来人是个和尚,一条破败的衲衣上面,补丁摞着补丁,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垢面蓬头,一头枯发也不知是多久没有清洗,满脑袋一指节长的发丝根根上竖宛若钢针。头上戴着个铁箍儿,越有小指粗细,正中两头翻卷做了个月牙形。铁箍儿周围的皮肤看着与本来的肤色是不一样的,再细看,便是发现者铁箍儿居然是烙在了这僧人头上!
这僧人眉目不见得慈祥,倒像是庙里的怒目金刚,一双法王眼,两条入鬓眉,鼻塌口阔,两耳招风。他左手托着一个一口钵,倒是干净,木头纹理清晰,光滑圆润。右手拄着一根锡杖,看着很是古旧了,白蜡杆,犀角底,铁头锡环,分八瓣做了个未开八宝莲花形,顶尖上刻了一个地藏王菩萨。走一步锡杖一点地,叩地“咚咚”,锡环“玲玲”,很是悦耳。
远远地,在院里练棍的李林塘便是见到了这个和尚,会身招呼着大殿里准备法事用具的彭先生出了屋。
知道是被人看见了,这僧人依然是走得不紧不慢,一步两尺,锡杖叩地一次,做派很足。彭先生点点头:“这人应该云游的和尚,不知这寺庙不是庙了,要来挂单,留着吃个饭吧。”
原来这锡杖也是很有讲究的物件。锡杖,是僧人行路时的用具,属于比丘十八物之一。僧人持杖往外云游时叫做“飞锡”,住下某处叫做“留锡”或“挂锡”,外出布教时叫做“巡锡”,这是云游僧人的标志。它的作用一来是表明身份,二来是行路护身,三来是锡环发声通告布施之人,四来是以作苦修磨炼显功德智慧。
故而彭先生见了这僧人的锡杖、钵盂,便是认定了这是一个云游僧。
僧人走到门口站定,抬头看了看原本悬挂着匾额的地方,呆立了片刻,才又迈步进了院子里。
李林塘为了不留辫子,假装僧人也是上了瘾,迈步上前扣宣佛号:“阿弥陀佛。铁大和尚见过大师,不知大师所从何来,所为何事啊?”
那和尚也虽然占着双手,却也是规规矩矩躬身还礼,一开口嗓子里透着那么一股子砂石剐蹭的味道,很是难听:“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贫僧不妄,昌图府太阳寺和尚,云游二十载还乡,敢问如今住持是哪位师兄?可否让贫僧,回归僧籍,供奉与佛前?”
这话一出口,李林塘和彭先生都是一愣。李林塘摸着脑袋:“无妄大师?您饿糊涂了吧?昌图府太阳寺早就没了,我们也不是在这儿出家的和尚。”
“那就是了。”无妄点了点头,“所以贫僧一路所闻非虚假,十余载前,乡民们拆了佛菩萨,赶走了众比丘,是真的?近些年这寺里面住进了一些闲杂人等也是实情?”
彭先生上来一拱手:“无妄大师,在下彭秀篆,俗世道家弟子,现在与我师弟和门下一名弟子栖身于太阳寺。承蒙乡亲们信任抬爱,都叫我一声‘彭先生’。”
无妄也是对着彭先生躬身见礼:“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贫僧无妄,见过彭先生。”
“哎”这大和尚叹了一口气,“诸法无法,诸相空相。当初住持师叔罚我云游二十载,再归来竟然是物是人非。”
李李林塘眉梢轻挑,心中暗道:听话音,这人原本是这太阳寺的和尚,不知犯下什么过错被逐出寺院。云游二十载仍旧返回,倒算得上是心中执着。可罚云游二十载不得返乡,那不就算是逐出了寺庙吗?这和尚还回来,图一个什么呢?
无妄和尚把钵盂揣进了随身的布袋,理了理身上已经邋遢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庄重地立掌深施一礼。李林塘和彭先生也是对着回礼。
无妄说:“铁大师,彭先生。无妄不知父母何人,自幼在太阳寺长大,而今虽然是山寺破败,只剩下我一个小沙弥,但这太阳寺,也应当是佛寺。而今贫僧回来了,能否请二位另寻他处,把这寺庙归还给贫僧?”
这话一处口,李林塘火冒三丈:“哪里来的贼妖僧?你讲这寺庙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可有何凭证?这里本是无主的地盘,我师兄六年前看中了这一处,向衙门买下来的,地契也在这里。你空口白话,就想把我们撵出去,哪里来的这般好事?”
彭先生却是语气如常:“无妄大师,鄙人当初到此的时候,这太阳寺无人打理,草木枝蔓、房舍破败,没有一堵不漏风的墙,我多年经营维护,才有你看到的这一番面貌。寺院后面后面还有一块菜地,里面的果蔬都快熟了。要我割舍掉这一处,我是万万不能的。您可以去府衙告官,让官府判决。”
“好!”无妄和尚点点头,“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你们当真不肯归还我太阳寺吗?”
“本就不是抢占而来,没有归还这一说。”彭先生负着手,轻轻摇头。
“那便是休怪贫僧无理了!”无妄和尚说话间将那锡杖远远伸出,健步如飞一杖点来,直奔着彭先生当胸!
李林塘本就是在院里练习棍法的,浑身的筋骨早都活动得开了。这无妄和尚一杖点来,李林塘便是横出了铁棍拦在了彭先生身前,口中大喝一声:“好贼胆!”
说时迟,那时快!李林塘长棍一挑,格开了无妄和尚的锡杖,而后劈棍而下。他这一击劈棍可不简单,乃是带了两分回来的力,一边劈棍,一边往回抽棍,大力一扫,便是要打无妄和尚的内胫骨,攻其下盘。
无妄和尚也不是白给的,看得出来李林塘招式里的玄妙。白蜡杆锡杖回来一点地面,正好挡在自己小腿前。“砰”的一声,白蜡杆被打得弯折了一些,再而回弹了回来!李林塘退了数步,无妄和尚提棍而起,也是退了数步。只见地上刚刚那一点,竟然是在砖石地面上留下来一个一指深浅的印痕!
李林塘心中暗叹:这和尚好大的力气!
他本就是打熬力气,以外家功夫见长的,如今遇到了无妄和尚,见猎心喜:“师兄,这妖僧交由师弟我来对付,你看着就好!”
“可以。”彭先生微微点头,向后抽身,轻飘飘便是荡到了大殿的屋檐下,离二人远了许多。
“一个和尚,管那俗家道士叫师兄?”无妄和尚嗤笑一声,念了一声佛号,“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这当真的滑天下之大稽,待贫僧除了你这佛门祸根!”
无妄和尚手中锡杖一转,八枚锡环“铃铃”作响,落日余晖映照,那铁头八宝莲花似是开放一样。
李林塘一横铁棍:“那要看你这妖僧有没有本事胜得过洒家的铁棒!”
无妄和尚抬身攻上,将那锡杖舞得密不透风。边打还边教训李林塘:“一个出家人,口口声声骂贫僧‘妖僧’,还自称‘洒家’,当真是造尽口业,不顾戒律与廉耻了,待我替佛祖教训你!”
“妖僧你何德何能?还敢代佛祖教训洒家,也是好狂妄的口气。小心风大闪了舌头!”被无妄和尚在言语上教训,李林塘怎能是忍气吞声,自然也是用言语回敬了回去。
这一次无妄和尚倒是没再回嘴,反而是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分。
锡杖要是当作兵刃使用,按理说是属于奇门兵刃一类。这东西一头沉、一头轻,很是难以掌握。这无妄和尚倒是把锡杖使得灵巧,每次出手,都是借着锡杖上八宝莲花瓣那一端挥舞起来的惯性,一击重似一击。打斗间衲衣袍袖翻飞,锡环银光闪闪,哪怕是这和尚本身破落的面相,也是打得卖相十足。
李林塘跟这人打斗,哪一个痛快了得?到了昌图府以后,他几次出手,那都是“邪茬子”,有十分力使不上四五分。而今遇上了这么一个修行外家功夫的和尚,那真是棋逢对手!一身的武艺施展出来,不怕把对方打个好歹,也不会因为对方施展什么法术而畏首畏尾。
“痛快!痛快!”李林塘被无妄和尚一掌打在铁棍中段,拍得退了三四步,却是大喊了两声,再一次提棍而起。
李林塘这边打得舒畅,彭先生却是皱起了眉头。历来外家功夫没有像是、话本、说书人口中一样,有了一本什么秘籍就能照着书练出什么武艺来。习武一途,必然是师父言传身教,手把手地指点才能领悟其中奥妙,照着图本什么也学不会的。
然而锡杖这种兵刃在什么大寺里面,都是少有武僧修习的,更何况是太阳寺这种小庙?他来到昌图府跟户吏买下这块地的时候,也是近处都打听过,这寺庙里头的和尚都只会吃斋念佛,没见有什么习武的。这里又不是少林寺,哪来的许多武僧?
既然如此,这个无妄和尚一身精妙的锡杖功夫,又是在哪里学得的呢?他当真是太阳寺的和尚吗?如若不是,他来此诓骗,单单是图谋这一个破落的寺院吗?
正在彭先生思量间,一个少年声音在门外响起:“哪来的贼人,敢伤我师叔!”
抬眼看,之间虎子拔刀出鞘,带着猎猎风声,向着那无妄和尚一刀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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