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遭有头无尾的官司,话没说上几句,案子就断了!一众人被衙役们连哄带撵赶出了县衙,再如何哭嚎也是没人搭理。
李林塘和刘秉兄弟俩现在算是对官府这边死了心,按李林塘的话说:“以前他们是满人的走狗,现在他们是洋人的走狗。”
“哥,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刘秉换了一身衣服,对着西洋镜整理,“人死臭块地,弄不死他们,我也要恶心他们。”
“你打算干什么?”李林塘不知道自己这兄弟要起什么幺蛾子,但是他心里觉得不安。
刘秉坐了下来,说:“我给孙文、李金榜出钱,哦,还有义和团!”
“孙文和李金榜?”李林塘觉得事怕是要闹大,“你这是要做什么?”
孙文是坊岭社官亭村的村民,李金榜是绳家庄的一名武生。两个人都是在几日前铁路公司的冲突里死了亲友的人,重要的是,他们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都是说得上话的。
这一遭里,两人也是看透了官府不敢惹洋人。刚出衙门口,这俩人就和前去告状的人商量着,说要把铁路公司如何如何。在门口当值的衙差听话见笑了:“有能耐你去啊!人手里头有枪有炮!你们看看你们什么德行?四十几号人,还不够当人家的狗粮呢!”
一众人听了气恼,可这里到底是衙门口,在这撒了火,保不齐是要进牢里吃饭的。于是众人只得作罢,各回了各家。然而李林塘和刘秉前脚刚进屋,就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是绳家庄来的人。
刘秉看了信,就有了刚才那一段话。
刘秉把信推到了李林塘的面前,李林塘读着信,刘秉就继续说:“孙文和李金榜俩人说要说服本县和临县,所有铁路过了地的村子,给洋鬼子一下狠的。哥,我是个生意人,我有刘家庄要守着,我不能冲锋陷阵。所以,当铺的乔掌柜会出钱,置办好一点的大刀长矛,甚至火药大炮。”
李林塘放下信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弟,你这是要弄出大事来啊!你给孙文和李金榜出钱,你自己可就过了泥。能报仇就最好,如果不能报仇……”
“哥,谁说是我出钱了?”刘秉说,“咱家当铺乔掌柜的,因为老太爷被洋人害死,悲愤异常。所以他私自挪用当铺钱款,私自资助乡民孙文、李金榜。”
李林塘皱着眉头把信丢回桌子上,说:“你这么做对得起咱家的老伙计吗?”
刘秉嘿嘿一笑:“哥,我刚才说的不都是假话。至少他私自挪用当铺钱款这件事是真的,吃了咱家这么多年的米,也该给我下个蛋来顶雷了。”
李林塘沉思片刻,说:“如果真的能有超过三千人起事,我也要去。”
刘秉赶忙道:“林塘哥你去干什么呀?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进咱家门近十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拿你当亲哥哥看待!如今咱爹已经出了差错,你可千万别去送死,不然我怎么跟爹交代!”
“你不用劝我了,”李林塘站起身来,“如果不是你收到这封信,我本是打算明天就去投奔义和团的。洋人杀了咱爹,我要他们是十条命,百条命的偿还回来!今天累了,我回去休息。”
李林塘说罢也不再搭理刘秉,径直出了房门,留下刘秉一个人在那发呆,也不知心里琢磨着什么。
又过了小半个月,下了两场雨,冲了铁路沿线的庄稼。乡民们的积怨越来越深,反洋鬼子的声势也是越来越大。德国人可不管这个事儿,铁路该修还是修,依然是横行霸道的做派。也是在这半个月里,刘家庄的账面像是流水一样的走,只出不入的,流掉了刘家庄半年的收成。
然而李林塘知道,这钱不是白白花出去的。
那日巳时,工地上热火朝天。最近天头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这是到了烤死人的节气。所以工地里干活的劳工哪怕再热也不敢打赤膊,不然第二天就得打身上揭下来一层皮。
忽而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所有人都不由得转过头去,只见天边飞来一个黑乎乎的铁球落在工地附近的空场上,爆开了好大的一团火花!离那个铁球掉落的地方最近的工人,也有两三丈远,他被火花爆开的热浪冲到了脸上,才感觉自己的裤裆湿了。
“跑……跑啊!”这个倒霉鬼回过神来,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抬头看,四面八方涌出了人来,有些是农夫模样,有些穿着练功服扎着方巾,有些手里提着大刀长矛,有些干脆就拿着锄头耙子。他们叫喊着冲向工地,人群里,混杂着几辆炮车,其中一门炮的炮口还冒着青烟!
李林塘就在这些人当中,提着铁棍,跑得不急不缓。这些人冲在最前面的会死,李林塘心里清楚。这些人里头有七成是乡野村夫,剩下的三成,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义和团。
这半个月来,李林塘和这帮义和团接触了几次,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好鸟!说是会神打的高手也不是没有,可绝对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拜了神仙就能请神上身。这些人里大多是巫婆神汉。洋人教堂开起来以后,给乡下缺医少药的人免费看病,收拢教民。这些巫婆神汉就是第一批丢了饭碗的倒霉蛋!
如今突袭洋人的工地,义和团冲在打头的居然都是一些十三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李林塘心中愤愤,但是身在战阵已经没那么多功夫去管别人的事了,现在他心里想得,就只有报仇!
德国人一时间乱了套,他们怎能想到这些梳着辫子的中国人居然敢反抗!
的确,当初来到这里解决围困铁路公司的正规军没走,但是那只有四五十人!可是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人山人海,是一万多愤怒的大清国老百姓!
装弹!射击!装弹!射击!
德国人打死了不少乡民,可是还有更多的乡民冲过来!那个德国军官宁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一群架着老式火炮,拿着冷兵器的“野蛮人”围住了!
李林塘看见两边已经短兵相接,便是不再犹豫,加快了速度,冲到了阵前!
那洋人看一个铁塔似的大汉提着铁棍直奔而来也是吓了一跳,抬枪要射。李林塘却是飞身而起,跃了一人多高,铁棍在那洋人头上一点,那洋人的脑袋就好像爆开来的西瓜,里面的东西迸溅得四下都是。
李林塘稳稳落地,杀了一人他头也不回,继续向前冲去,好像杀掉的不过是鸡狗一般。
李林塘这边杀红了眼,工地上乡民们也没闲着!拆毁路基枕石、烧毁帐篷和设备、抢夺洋人囤积的粮食!
这一万多乡民好像是大水冲毁庄稼一样冲毁了工地。洋人?杀!劳工?义和团说,也杀!这些劳工都是信奉洋教的教民,享有不少特权,跟在洋人屁股后头狐假虎威也不是一天两天,有一些就是犯了遭死的案子才投奔的洋教,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如今得了这么好的机会,不杀留着浪费粮食?
屠杀变成了狂欢。李林塘在心里数着,他已经杀了十二个洋人。他说过十条洋人的命来偿还刘老太爷一条命,再多杀的,就都算是赚来的!他杀的人里有的穿着军装,也有的打着领结。但是李林塘不在乎,就是这些人害死了自己干爹,所以他们都该死!
一个时辰,足足一个时辰,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一万多乡民站得是漫山遍野,洋人都死光了,劳工也都杀绝了。铁路拆了小三里地出去,粮食抢了,帐篷也烧了。虽然他们死的人比洋人多,但是他们赢了!他们赢了!大清国也能打败洋人!哪怕是一帮乡民也能打败洋人!
“我来说两句,”一个络腮胡子站出来,他是义和团的话事人,李林塘有些印象,“现在啊,咱们应该乘胜追击!铁路公司在咱们这的地方完了,可是他还坑害着大清国别的地方!这儿的粮食抢完了,洋人手里还有别的粮食!县城里的电线,咱们回头就应该给它全都拆了!”
周围的人都点头称是,义和团的人更是山呼海应。
这个时候孙文站出来,说:“大胡子说的对,咱们打洋人,不应该是一天两天。咱们得把自己的庄稼全都夺回来!让洋人吃掉的米,都吐出来!”
李林塘想了想,也就随着众人,一路奔了县城。
到了县城里,义和团的人拆电线,李林塘没跟着掺和,他和愤怒的乡民一道直奔了县衙。
县衙里的官差捕头才几个人,怎么挡得住这么多愤怒的乡民?到了傍晚时分,县衙里就升起了火光,从前堂到后府,全都是亮堂堂的一片!
乡民们擒下了县令的妻儿老小,抓了衙门里的典史和师爷,可是单单寻不到高密县的半点影子。想来也就是跑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乡民们出了这一口恶气。
高密县做了寻常布衣的打扮,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脸上涂了些许的泥灰,再细一看,他连自己的胡子都剪了下去。
打差役说县衙外边来了上千人的样子,高密县就知道,他们这回是真造反了!他让衙役们顶住,自己连家里人都没知会一声,拿了官印和钱匣子,打县衙后院一个狗洞钻了出来。
这些乡民见过高密县的没有几个,而且不熟悉这县城里的道路交通。高密县打狗洞里钻出来,穿大街过小巷,迂迂回回地走,生怕被乱民发现。他想着现在天已经擦黑,等到三更半夜,乱民们也应当都消停下来,他再偷偷溜出城去,寻一个活命的办法。
高密县现在走小道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离县衙已经很远了。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招呼:“高密县,别来无恙啊。”
高密县回过头,看见一个铁塔一样高壮的汉子,手持一条长棍站在自己身后,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壮士……你、你认错人了吧。”
李林塘呵呵一笑:“我进了县城就直扑县衙,你大门还没关我就上了公堂的房,从房顶上跟了你一路,我觉得,我没认错人。”
高密县一听这话,冷汗瞬息湿透了背襟:“壮士,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留我一条生路,我许你白银五十两!”
李林塘提起了铁棍:“你不认识我了?也对,那天我跪在堂下,你可能是没看清我的脸。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得你啊。”
说着李林塘把铁棍高高举起,照着高密县的颅顶狠狠挥下,替刘秉喊出了没喊完的那句话:“你这个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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