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穆远的宅子里,敞亮的西花厅,喝着木樨清露的容悦惬意地眯起眼。
此时尚是初夏,离桂花盛放的金秋还早着呢,也不知这隔年的木樨清露是怎么保存的,味道居然很正,香醇馥郁,清甜可口,和新摘的没什么两样。
侍立一侧的赵顺像有他心通,即时为她解惑,同时不忘替主子美言几句:“王爷知道王妃爱喝这个,又苦于桂花只秋季才开,让人多方搜寻,年前终于从南海得了两株,一株四季金桂,一株四季银桂,都是栽在盆子里送来的,才一臂多高。王爷怕树苗不耐云都的冬寒,着专人送去葫芦谷,那儿有地热,有温泉,听说由莫公的义子莫尧亲自照料,就种在温泉池边,一开春就挂花了,莫尧把花摘下后送去无名谷,交给江厨制露,因两地相隔千里,每三百里换一匹马,以保住桂花的鲜香……”
容悦默默地放下晶莹剔透、不知用什么质材做成的杯子,里面的琥珀色液体轻轻荡漾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诱惑着她的感官,可她再也不敢喝下去,不然她会以为自己其实姓杨,叫杨贵妃。
“听说你有事找我?”
人未见,声已闻,听得出,他很愉悦,整个人也因此显得格外明朗,象牙白的绸袍,衣缘是银灰底黑色小龙纹,交领直裾,头发湿漉漉地散披着,一副刚出浴的模样。
容悦暗忖,叫她等这么久,难道竟是洗澡去了?
穆远低头看了看茶几上的半盏清露,收起笑容问:“怎么啦?不喜欢喝?”
“不是……”
“那为什么会剩下?记得以前每次端给你,很快就喝得光光的。”
容悦还在组织语言,穆远已经自动找好了理由:“是不是这种不好喝?品种不同,味道果然是要差一些吗?”一面说,一面端起杯子细品起来。
容悦的手伸在半空,她很想喊一句:“那是我喝过的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远舔了舔嘴角,认真地看着她说:“怎么我觉得差不多呢?刚送来的时候,我也尝过的,若不是觉得好,我也不会留给你。”
“谢谢你”,容悦由衷地道谢,然后表明观点:“我会剩下,不是因为它不好喝,而是觉得受之有愧。就这么一点东西,劳动了多少人手?跑累了多少匹马?我虽然爱喝,却不是非它不可,其他饮品,如玫瑰露,莲花露,桃汁,梨汁,都很好喝。没有果汁花露,茶水也行;没有茶水,白水也行;没有白水……”
“还有什么也行呢?”穆远俊眉一扬,笑谑着开口。
容悦脸红了:“我就是想说,我什么都能喝,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为了一杯府中女眷爱喝的清露,支使得一干手下团团转,只怕有损王爷的清名。”
穆远的手横过茶几,握住她的手说:“本王有什么清名?狂名还差不多,从来不务正业,一年有十一个月在外游荡,我父皇嘴里骂着逆子,其实心里从不真正指望我有出息,所以乐得不给我派差事。这回被我母妃逼得没法,在理藩府随便指了一个名头,叫司赞官,你知道司赞官是干什么的吗?就是接待来宾,陪着人吃喝玩乐的。”
容悦低笑出声:“那还不好吗?免费享乐,完了还有禄米拿回家。”
穆远也笑:“是很好,别人求都求不来”,说到这里,神情有几分落寞:“都说我父皇在众多皇子中最疼爱我,也许吧,别的兄弟对他又敬又怕,每次召见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我却不当回事。也许我本身天不怕地不怕,从小在父皇面前就很放得开,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他藏在御书房里的好东西,大半都落到了我的腰包,有的是明着要,有的暗着拿,有的则是他当武器砸过来,他明知砸给我的东西都是肉包子打狗,依然照扔不误,被我顺势揣走后,也从不要回去。”
容悦点头重复:“肉包子打狗?这词用得可真妙!”
穆远噗地一声,把她扯过去搂在怀里道:“就知道取笑我,也不知道安慰安慰。”
“安慰什么呀,你父皇确实很疼你”,容悦推开他越来越近的脸,横目嗔道:“你说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的,要说话算数,你要给我时间适应。”
穆远不甘地坐正身体,嗡声问:“你还要多久才能适应?”
容悦想了想,决定给自己一个期限,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仍没法接受,那就对此事做个了结,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因而道:“等回到云都后,我们再办一个简单的仪式,不需要请外客,只府里摆几桌酒,再在我们房里点上红烛……”
穆远的眼睛亮了:“你要跟我重新拜堂?”
“什么重新?我还没跟你拜过堂呢。”
“嗯嗯,我们还没拜过,是得好好拜拜。”穆远激动得声音有些不稳,兴冲冲地宣布:“我们今晚就动身,叫长孙葵快马先行,去布置好喜堂和酒宴。”
容悦被他箍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使劲挣了挣,然后拍了拍他的手,努力安抚着说:“你别急,别忘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穆远不以为意:“我们回去拜完堂,再过来就是了,耽误不了多久。”
容悦不得不出言提醒:“都已经把我找回去了,你再有什么借口往这边跑?云都你父皇那里,还有个陪吃陪喝的司赞官等着你呢。”
见穆远皱眉忖度,容悦又道:“一次来是随意,二次可就是刻意了。”
穆远突然扳过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我拜堂?”
容悦不避不闪,正色道:“不是,如果我不想,就不会说那样的话,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做不到的事,就不会承诺,以前我可有答应过要跟你成亲?”
穆远总算放开手,把她拥在胸口问:“那你这次,是真心要嫁给我了?”
容悦却又迟疑了,意识到穆远猝然变冷的视线,忙收摄心神回答:“我是真心那样打算的,等我们办完了这边的事,再一身轻松地回去,正式成婚,好吗?”
穆远疑心仍在:“如果你是真心,为什么非要等回到云都才肯成婚?这里不行吗?你要一个简单的婚礼,这里也可以办,我今晚就可以搭个喜堂给你,喜服也可以马上叫人去准备。”
容悦直叹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通情达理,果然是有实效性的,这不,才过了几天啊,就恢复了强横霸道、胡搅蛮缠的本性。但即使如此,该坚持的她一定得坚持,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故耐下性子解释:“之所以要回到云都,是因为,我想有一段互相了解的时间,须知我们之前的交往都是不正常的。”
“哪里不正常了?”
“你觉得正常吗?要么,你是王爷我是侍婢,要么,我装病你爬墙。”
穆远笑得胸口一阵震颤:“我从没爬过墙,最多是偷偷摸上你的床。”
容悦差点噎住,忙转移话题:“我希望王爷能以大局为重,你好不容易瞅了个机会接近东海大营,要是为了我,这样不负责任地跑回去,就不怕手底下的人寒心?”
“回去了再回来嘛。”穆远做垂死挣扎状。
容悦乘胜追击:“你自己说,回去了还有什么借口回来?”
穆远卡壳了,容悦谆谆善诱:“只不过推迟几个月而已,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穆远在她头顶叹息:“恐怕不只几个月,一年半载,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真要那么久,你父皇就该猜忌你了,也许他现在就在猜忌你,必须速战速决,三五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即使这样,你也要不时传一些消息回去,比如说没找到我,或者说我病了,我反正是个公认的病秧子,就接着装吧。”
穆远又有了些高兴劲儿:“你是说,你要留在我身边,然后装病?”
“呃,我想暂时住在周家,有那个逃跑的拳师顶杠,我在那儿没问题的,你这边,就说还没找到。”怕穆远拒绝,容悦紧跟着说:“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平城太守你认识吗?”
穆远摇头:“我是微服,并没有惊动官府,寻找逃妻这种事,也不好对外宣扬。”
容悦郑重地告诉他:“平城太守有个外甥,叫祁渝,跟七皇子长得很像,不是相貌像,而是气质像”。
容悦仔细回忆几次见面的印象,后来他又去过周家几次,容悦总是尽量躲着,但每次都被他挖出来调侃一番。这人一会儿狡黠,一会儿纯真,作为卧底,容悦对伪装什么的最敏感了,祁渝越表现得像孩子,她越是警惕,又因为他像皇族中人,所以忍不住提醒穆远:“他不只像七皇子,甚至还像你,乍看不觉得,越看越像,尤其是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七皇子的风范,那种气度不是掩饰得来的。他目前就住在太子镇,时常跟周兴互访,关系越来越密切,也不知所图为何,照常理,一个贵族公子,和一个渔村大户,有什么可谈的。”
这件事总算吸引了穆远的注意力,不再急吼吼地催着拜堂,让容悦暗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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