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坐在海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海天相接处隐约的岛屿,眼角余光瞥到树丛中的一角灰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自上次被太子镇的里长周兴半邀约半强迫弄进他家后,容悦就成了被监视对象,无论走到哪儿,后面都有条甩不掉的尾巴。
越是这样,她越是怀疑周家背景复杂,若仅仅只是一个小鱼镇上的大户,外带排不上品级的虾米村官家长,何须如此防范陌生人。要说起来,她算得上周家的救命恩人了,年纪又只有十几岁,能对周家造成什么威胁?可就连她提出去平城,都被周兴婉拒,理由是,怕她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如确实有必要,可等空闲时由周家人陪同前往。
说明白点,她被周兴软禁了,活动范围局限于太子镇。如果她强行离镇,周兴会采取什么手段她不知道,凭直觉,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很大。
好在她也不急,周家要好茶好饭供着,她何乐而不为。她哪是真想去平城?故意那样说,不过是试探一下周家的反应。周家反应越大,她越觉得有意思,患有轻度工作狂的积年卧底,对有秘密的家庭最感兴趣了。
唯一不好的是,日子有点闷。身为客人,而且是囚犯级别的,总不好跟主人斗嘴耍贫。从这个角度来看,穆远也并非纯然的讨厌鬼,他亦有他的用处,比如,斗嘴时当个捧哏的,晨练时当个喂招的……
容悦决不承认她在想那个人,如斯冷血,如斯暴虐,一个女人得有多不怕死才敢跟那样的男人歪缠?她是正常的女人,无自虐倾向,喜欢温暖和煦、如春阳般的男子,喜欢简单幸福的生活,宫斗什么的,太累人了。
容悦伸出三根手指,喃喃地告诉自己:他杀了你三次!三次啊三次!你又不是猫,有九条命可以挥霍。
所以别傻了,无论他对你多好,多包容,多宠爱,都是裹在炮弹外的糖衣,铺在陷阱上的鲜花,搁在捕鼠夹上的肥肉。恶男就是恶男,再怎么装都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三次什么?”
一颗脑袋突然从黑黝黝的岩下冒出,容悦全身寒毛倒竖。自她修炼穆远给的秘笈后,感知能力相当敏锐,这人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而不被察觉,武功进境比她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要命的是,他年龄跟自己相仿,脸更是嫩得紧——正是“曾与她同生共死”的小白脸。
容悦不由得警惕起来,暗暗思忖: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跟着她意欲何为?
看着那张白皙俊秀的面孔,容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其实,在太子庙初见此人时,她就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只是那天的情况又混乱又危险,两人挤在香案下,光线不好,后来逃出来,心里只顾琢磨着刚发生的流血事件,没来得及细想别的。后来未再遇到,就渐渐淡忘了。
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一个穿着龙纹锦袍的身影跃入脑海,不是别人,恰是穆远的皇弟,那个明明有着淡烟远水气质,却让容悦觉得深不可测的七皇子。
还记得穆远曾专门告诫,要她离七皇子夫妇远点,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
这是整个皇室中,穆远唯一明言要她敬而远之的人。
仔细打量他的容颜,更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这位少年的长相,甚至跟穆远都有一点点相似,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容悦吃惊了。
不是皇子却像皇族中人,莫非又是一桩“因双生子不吉而隐匿一个在民间”的宫廷秘辛?又一粒沧海遗珠?又一只还珠蝈蝈?
容悦不觉哑然失笑。
“我叫祁渝,你叫什么?”
对面的少年歪着头问,眼神很纯稚,恍若清澈见底的小溪——此类人种,若非大善,便是大奸。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薛林。”
容悦坐得安适,答得随意,如逢亲眷,如对友朋。
于她而言,越是面对不可琢磨的人,越是表现得轻松,这是刻画进骨子里的伪装本能。
对方看来也是惯会顺杆子爬的角色,清亮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凑近一分,近到几乎贴耳:“你真的叫薛林吗?小薛公子?嗯?”
容悦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说我该叫什么?”
祁渝笑得像只刚偷完母鸡的小狐狸:“我看该叫你薛姑娘。”
容悦垂目而默,悚然而惊。
这一路行来,扮男人扮惯了,多数时侯坐车,偶尔徒步,也总是戴着斗笠匆匆而行。晚上打尖住店,饭菜都让人送进房里,极少抛头露面,便登记结帐时被店掌柜和小二哥看出端倪,店家有义务保护客人的*,谁也不会刨根问底。
但周家这边就不同了,她一连住上数日,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凭周兴那双看尽世情的精明眼,只怕早就发现她的真实性别了吧。
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考虑过,当初决定在太子镇上暂居时,就想过是不是恢复女儿身,免得出现“一个谎言需要一千个谎言来圆”的尴尬局面。可再联想到此地女子的地位,又打了退堂鼓。公然以女子身份行走于世,恐怕根本行不通吧。想来想去,不若继续扮男子,十几岁的年龄,本就有些雌雄难辨,再好好易容一下,应该不会穿帮。
看来她还是太相信自己的易容术了,真是对不起尹师傅啊。
看容悦脸色变幻,祁渝忙摇着手表示:“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就我们俩知道。”
暂时无法解决的事,容悦也懒得去多想了,周家人是否识破,随便吧,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也没有人就这一点提出质疑,他们装傻,她就装憨,反正她又没有恶意,不过想借周家的船出海而已。
跟祁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一会,容悦看看日影,拍拍手说:“该吃午饭了,你还不回去吗?”
祁渝笑嘻嘻地说:“上次你请我吃了一顿饭,今天我请你好不好?”
“多谢您了。”
“要不,你再请我?”
“我没钱,连客栈都住不起,幸赖周里长收留,否则……”
“没关系啊,他不收留你,我收留,要不,你这就跟我回去吧,周家尽是男的,你在他家多有不便。”
“莫非搁下是女人?”
“我不同嘛,我是读书人,斯文人,守礼节,知进退,他家都是渔夫、武夫,粗鄙得很,小心冲撞了姑娘你。”
容悦瞄了瞄两人之间的距离,猛点着头说:“果然很斯文,很知进退。”
祁渝稍微往旁边挪了那么一点点:“我就觉得你看着亲切,我心里喜欢,要是别的人,请我跟他一桌吃饭我还嫌他臭呢。”
容悦自己也颇感诧异,明明这孩子来路不明,身份神秘,为何她这么快就卸去了防备呢?
要换了穆远,跟她挨这么近,她早跟炸毛的猫儿样,说不定已经竖起了利爪。
要分析起来,大概是环境使然吧。从军校出来的女子,平时摸爬滚打中几乎模糊了男女的界限,若这会儿是在比水城的容宅,或穆远的郡王府,她自当谨守时下女子的各种规范,可身处空旷海边,他乡异地,她便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曾经的爽朗作风。反正一旦离开这里,恢复了女儿装,两人就是陌生人了,也许今生都不会再相遇。
跟祁渝在路口道别,容悦继续朝前走了几十米,跟一个戴斗笠的男子擦身而过,随即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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