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守夜下
古人那时候并没有现在诸如钟表这样精确的计时方法,普通的老百姓通常都是看天来安排自己一天的事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那时候也早就出现了一些计时工具,比如铜壶滴漏等,大多是各地官府和权贵有钱人家才能使用得到。
其中属官府的铜壶滴漏最为准确,代表着那时候政府的时间校准权威,还有专门的司壶吏负责每天准时悬牌公布时辰,并且按时往铜壶里添水,保证水量恒定。等到了晚上,就有更夫根据铜壶滴漏的时间在街上打更,告知夜间时辰变更。
水滴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古人就是根据这种原理发明了铜壶滴漏,不过这种滴漏工具即便再精巧绝伦,也难免是有误差的,追溯史料记载,再玄妙的铜壶滴漏一天里也有大约八到十分钟的误差。
师清漪听风笙这么一说,自然起了极大的兴趣:“你说你们这个铜壶滴漏特别准?准到什么程度?”
风笙道:“就是准到没有误差。”
三个女人的脸色同时微妙了起来。
千芊笑道:“竟然没有误差?那的确是稀奇,得去看看才不虚此行呢。”
说着就让风笙去领路,风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还颇为自豪地回忆:“我也知道铜壶滴漏难免是有误差的,不过雨家这个还真的没有,可能就是因为它那么准,所以才一直在用吧。小时候我和小姐还有苏亦常去滴漏那边玩,有一次晚上小姐好奇想看看滴漏是不是真的那么准,三个人约好半夜在那等,一直等到十二点,发现那个浮箭标真的就刚好不偏不倚升到正子时的刻度,后来陆陆续续也验证过,时间也都可以对得上。”
“那果然有趣。”千芊笑得眼角像灌了蜜似的,一点一滴都能媚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风笙聊着,师清漪一路听他们俩谈话,试着从风笙的回答中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洛神只是看着前方道路,静默沉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小径幽深细长,这种轻细的聊天声在冷夜里听起来尤为空寂,师清漪倾听的同时,目光偶尔会往四周的花树丛扫过去,那里更是静得可怕,就像是蛰伏在草叶深处的虫子都已经彻底死去了似的。
洛神突然停下了脚步。
师清漪见她停住了,下意识抬头一看,就见手电光投照的那片狭长的光域末尾,站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佝偻着背,下半身在光里,上半身笼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身上是旧式的藏青色棉袄,一丝不苟地扣着盘扣,如同凝固在这夜里。
没防备出现了这么一号人,倒让师清漪想起了之前晃过去的人影。
是这人么?
风笙看清楚了,也赶紧停下来,将手里的手电筒换了个方向,光从那人身上滑过,最终照亮了那人有些僵硬死灰的苍老面容。
“向姨,晚上好。”风笙十分有礼貌地向这位老妇人打招呼,看得出他对这人并不亲近,只有某种敬畏。
向姨没有吭声,只是朝风笙点了下头,大概是表示她听到了。
跟着她扭动了下脖子,转过脸来,慢慢地看向了师清漪等人。
师清漪与她的眼睛对视,发现她的眼睛有点空洞,像无底的深渊一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以前到雨霖婞家里来的时候,她也曾见过这位向姨几次,但是都是远远看着,相貌甚至都有点模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她接触过,更别提说话了。
“向姨是吧?”千芊一贯自来熟的模样,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握住了向姨的手:“你好,我是雨小姐的朋友,初次见面,请叫我千芊就好了。”
师清漪:“……”
大概是千芊从来都没脸没皮的,只知道“骚”字怎么写,从来就不知道“臊”字为何物,这向姨浑身上下就写着“闲杂人等回避肃静”八个大字,一看就惹不得,她初次见面还敢上去跟人握手还不管人家答不答应就先下手为强。
师清漪心里抽搐了一下,顿时对千芊这种革命烈士献身精神肃然起敬。
果然那向姨原本就冷的脸更是一下子冻到了冰窟,立刻甩开了千芊的手,也不说话,径自迈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
留下千芊站在原地,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的手甚至还保留着悬空的那个握手姿势,意味深长地捻了捻手指,脸上带着笑意。
风笙和向姨一样都是雨家的,但凡雨家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丢的可是雨霖婞的脸,风笙一看刚才那场面,忙不迭上前道:“千小姐不好意思,向姨她脾气是有点古怪,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她并不是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千芊收回手,毫不在意:“她是长辈,愿意跟我握手,那是她赏脸,不愿意,也没什么要紧的。”
风笙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说:“铜壶滴漏就在前面了,地有点滑,几位小心。”
说罢在前面继续打着手电领路,远远地还能听见几声向姨的咳嗽,最后在层叠的花树阴影中散去了。
洛神打着伞默默走到千芊边上,轻声道:“如何?”
师清漪也走过去,和洛神一左一右,将千芊夹了。
“握她手的时候,发现一点有意思的事。”千芊勾勾手,两人心领神会地凑过去,千芊低低说了一句话。
师清漪和洛神听完,眼里泛起了些许波澜,不过都没再有什么明显表示,回归原位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风笙没有听到,只一路将她们领到了后院一处角落。
这偏僻地方种了一棵大树,树龄一看就不小了,树干得几个人合抱才能抱得完,部分老根都伸出了地面,在地上拱起形成许多盘根虬节的小丘。底下一层厚厚的落叶,昨天夜里和现在都下了小雨,空气湿润,一走近这树就有一股水汽和腐烂树叶泥土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靠树右边的位置建了一所狭小的房子,只有一层,修得如同一个祠堂似的,从外头斑驳的时间变迁痕迹上还能依稀看到曾经青瓦白墙的旧影。小房子只有一扇木门挡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也没有落锁,看起来就是个摆设,只能挡挡外面的一点风雨灰尘。
风笙把门推开,几个人把伞收了放在外面,走了进去。
手电光照出一片亮堂来,这地方虽然旧,却收拾得很干净,只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在里面寂寂地回响。
一下,再一下,永无休止。
师清漪站定了,看着这里头唯一的一件摆具铜壶滴漏,绕着它来回端详细看。
听闻壶数越多,那么滴漏也就越精确,但是工艺要求也就越复杂,很难成功。元仁宗那时候的一套日月星壶滴漏共有四壶,已经是不得了的宝贝,而眼前这套铜壶滴漏一共由五只依次层叠衔接的铜壶组成,每只壶占据一层石阶,由下往上看,加起来大约有一人半高。水滴从最上面那只壶里按照恒定的规律滴出,流到下一层壶里,如此一层一层地往下传,流到最底下第五只受水壶里,水平面慢慢上升,壶里的浮箭标随水面上浮,指向壶里的时辰刻度。
古人的时辰并没有现在这种分秒的精确划分,这套铜壶滴漏也只在十二时辰的大划分下均匀再细分了刻度而已,如果不是刚好指向整时,是难以一眼和现在的时间作对照的,师清漪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再和受水壶刻度尺上刻度划分的比例作一个对照换算,发现这个时间的确是准的。
“师小姐,是不是很准?”风笙问师清漪。
师清漪笑笑:“的确是如你所说。”
她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个小房子和木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保护,而流体尤其是水最容易受到环境温度,湿度等的影响,外面刮风下雪,日晒雨淋,里面的水体自然也会发生变化,这是恒定的自然规律,加上滴落时的累积损失,那么这个铜壶滴漏实际上是不应该准确的,除非有人每天都来为它做校准。刚我们看见了向姨,看起来她是从这方向过来的,难道她过来给铜壶滴漏做校准?”
风笙点头道:“是,铜壶滴漏从我懂事起就是由向姨一个人打理的,别人不能插手,向姨负责每天为滴漏灌水和校准。”
千芊在旁打趣:“你们雨家也有意思,留着这么一个了不得的古董,还特地配了向姨这样的司壶吏。”
风笙认真解释道:“其实这都是上一辈们的习惯,我和小姐虽然不大明白,却也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办,咱们这行,可不能坏了祖上规矩,不然就得倒大霉。向姨只喜欢做这个工作,一做就是许多年,也不想休息,就随她了。”
洛神一个人走到铜壶滴漏后面,低头往那方阴影里看。
地上嵌着一只石盘,盘面悬着一根铁针,上面也标注了时辰刻度,围绕圆心共分为十二环,每个刻度占据一环,倒像是个小型日晷。她眼底幽邃地盯着看,偶尔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刻度,一声不吭。
看了许久,洛神将目光转向四周,细致地打量起这片束手束脚的小区域。
地上铺着光滑的地砖,显然才被细致地清扫过不久,看了一会,她在西南角一个角落里蹲下了。
这角落的地面上有个看起来很奇怪的黑褐色印记,依稀是一圈圆形,只是多个地方有残缺,像个半缺不缺的月亮,她戴上手套用手指在地缝里轻轻抹了一下,手套指端立刻沾上了一星半点的黑色粉尘状东西,凑近闻过之后,这才将那点粉末放到展开的餐巾纸里,小心地包了起来。
“发现了什么宝贝?”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声轻语,洛神抬起头,看见师清漪朝她笑。
师清漪是弯腰凑近的,洛神之前单膝跪地蹲着,正好被罩在了她那片投过来的柔和阴影里。
“好香。”师清漪吸了吸鼻子,看着她说。
洛神顺势保持了这个姿势,抬了手,将包粉末的纸巾递到师清漪面前。
师清漪打开纸巾,如今她的五感如同轻风环绕,仿佛随手在那轻风中一抓一握,就能捕捉到色彩,声音,气味等中的哪怕一点不同。
黑色粉末静静地躺在白色纸巾中,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越发明显了,散在她的鼻息间。
“这是木熏香灰。”洛神道。
师清漪把纸巾重新包好:“所以雨霖婞身上泥土里掺的那种真的有可能是木香剩下的灰?”
“有可能。”洛神站起来:“不过不能确定是哪种木香,我未曾闻过这般。”
师清漪若有所思,又说:“你看了铜壶后面那个日晷了么?”
洛神点头。
师清漪道:“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发现那个日晷,它好像能动。”
洛神眼眸清亮,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
师清漪之前见她在那日晷处看了好一阵,估计她早就知道了,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拉着她往那边走,说:“那些时刻盘看来得用点力气才能转得动,我没敢乱动,万一不小心转错了碰到什么机关就不妥了。你过来看看。”
千芊和风笙也正蹲在那日晷边上观察,千芊百无聊赖说:“这位置也没有多少阳光照过来,根本用不上日晷的,这东西只是个摆设,出现在这很不合理。”
洛神淡道:“这铜壶滴漏也是个摆设,亦不合理。”
风笙讶然:“洛小姐?”
洛神反问风笙:“向姨校准这个铜壶滴漏,使用的时辰标准是什么?”
“它和我们现在的时间丝毫不差,特别准,当然是用的北京时间。”
“这便是了。它的时辰与我们如今的时辰分毫不差,我们时辰显示是如何,它便显示如何,可如今看时辰诸多方便,钟表手机网络等皆有,在哪里看时辰不是看,为何一定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日日来校准此滴漏?它校准的意义何在?”
风笙一时有点哑口无言,顿了顿,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许是向姨不想让这个滴漏荒废呢,既然它是个很精巧的宝贝,可能上一辈的人想继续发挥它的计时功能,免得它长久不用有所损坏?”
洛神看他一眼,讳莫如深:“那倘若真是这般,她还当真是个分外执着之人。”
这时候盯着日晷转盘刻度的师清漪突然又问他:“向姨每天校准时间是固定的么?是否分了几个时间段?”
风笙道:“的确是固定的,她每天都会在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晚上八点,半夜十二点过来校准,小时候我和小姐还有苏亦十二点好奇守在这看滴漏准不准,那时候还真的撞上向姨了,她每天这几个时间都来,风雨无阻,绝无延迟,就像这是她的命。”
说到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点不舒服:“记得有一次小姐发高烧,非常危险,她小时候一直照顾小姐,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来看她,而是去校准她的这个滴漏。我那时候想,即使……即使雨家有人死了,她也只会先管她的滴漏时间准不准吧。”
洛神道:“所以她这么多年好似倾尽了她生命的所有,对家中人死活视而不见,只为将一个铜壶滴漏的时辰校准为我们现在随时可见的通用时辰?”
“这……”风笙听出洛神的意思,答不上话来。
洛神低声道:“也许,她不顾一切按时过来,并不是为了校正这个作为摆设的滴漏。”
师清漪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接,师清漪清楚她的想法,指着日晷上几个刻度说:“这些刻度,一个刻度占一圈刻盘环,每个刻盘环都可以旋转,你们看这几个刻度,仔细摸的话会感觉到它们的表面比其余的刻度要光滑一点,说明它们被人触摸的频率会高一些。早六点,午十二点,下午六点,晚上八点,半夜十二点,这是向姨每天过来校准的时间,刚好这几个对应刻度,卯时,午时,酉时,戌时,子时,相对更加光滑,我们可以试着旋转这几个刻度。”
风笙身在雨家,多少也明白一些风水堪舆的知识,听师清漪这一说,再瞧瞧这个日晷,顿时恍然大悟,脸色有点白,说:“我要不要叫小姐也过来看看这个机关?”
师清漪道:“你说她状态不好,尤其是晚上,就先不要惊动她给她增添负担,天亮再说。”
风笙想想觉得在理,原地没动:“那这几个刻度应该转到一个什么位置?如果转错了,后果有可能不堪设想。”
师清漪其实早就想到了破解的方法,但是她又担心这种应对是否过于简单,所以也不敢贸然转动。
洛神看着师清漪道:“越是固守某些规律的人的机关,便越好破,因着他们熟悉各种对应规律,倘若规律用不对,他们便会无法接受。反倒是不拘一格的人的机关,随意为之,难有规律可循,要难上许多。想来向姨,是属于前者。”
师清漪明白洛神是猜到了她的观点,顿时也轻松了许多,说:“我在想是不是其实就很简单,这地方是人为所建,就暂时先不考虑理论上的方位五行,而是根据十二地支和机关设置者原本就拟好的五行参照,卯木,午火,酉金,戌土,子水,卯时要对应人为木参照方位,也就是外面那棵古树的方位。”
她说着,使力拨动了卯时的刻盘。
在场的人都盯着她的手指动作,这方窄小空间里除了那滴水的规律声音,别无它响。
滴答。
一滴水溅起涟漪。
那刻盘缓缓旋转,终于对上了木位。
师清漪背上冒了点虚汗,在没看见结果前,她其实也不敢完全保证什么,等到卯时刻盘对应好后,并没有什么异变,她这才暂时松了口气。
“五行参照物应该都是这房子附近的东西,这铜壶滴漏金水均沾,是同一方位?”千芊道。
师清漪点点头,有了之前的试探,这次她把酉时和子时都转到了铜壶滴漏所在方位。
还好目前一切正常。
“那土呢?”风笙有点忐忑:“房子内外都是土石,范围太大了,每个方位都有,并没有特别参照。”
“那先别管,维持原状,我们先看看火位。”师清漪道。她心想五行八卦算起来本质就是一个圆,既然身边全都是土位参考,充满了每个位置,圆的起点本来就是终点,也许戌土位本来就不需要改变。
“灯火灯火,参照是门外面的那盏园灯么?”风笙问她。
师清漪摇摇头,千芊笑道:“那些可不是古代货真价实的灯火,里面可都是led灯管呢,这也能叫火?”
“那这里并没有哪个地方是有火的啊。”风笙皱眉。
洛神看向她刚去过的西南角:“那里有火。”
西南角此刻却空空如也,远远看去,一尘不染。
洛神道:“我在那里缝隙中发现木香熏过的灰,积了些时间了,熏木香时必须焚烧木香,而那处地上有一块不甚规则的黑色印记,想来是有人曾多次在那个方位焚烧木香,盛放木香的容器遇火受热,久而久之便在这地上烙出一点印记来。虽然这个位置已经清理干净了,不过那人曾多次在此焚香,她开启机关时那个位置必定是有火的。”
师清漪转动时刻盘,将午时调到了西南那个方位。
很快她就听到一阵细小的摩擦转动声,跟着整个房子地面震颤起来,几个人连忙退开避让,就见这铜壶滴漏所在的地板同时和滴漏一起缓缓下降,只听一声闷响,估计是铜壶滴漏和下面的什么地面已经相接了,房子地板露出一个洞口来。
而那铜壶滴漏原本由五个铜壶组成,如今却刚好成为了下去的五层台阶,洛神往下觑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之后,第一个跳到了最上面那铜壶顶面,沿着这铜壶滴漏代替的台阶走了下去。
师清漪赶紧跟上,脚下滴漏还在滴水,她在这种规律的滴水中,竟然听到了另外一种同样极其有规律的滴水声。
两重滴水声交叠在一起,一重一轻,一急一缓,催人心魂。
底下是另外一间房子,看起来也并不大,大概是处在底下,气味多少有点刺鼻。
里面也只有一件孤单的摆具。
另外一个铜壶滴漏。
地底下这铜壶滴漏比地面上的规模还要大一些,一共由七层铜壶组成,青铜材质,上面的铜锈都是陈年了的,厚厚的一层,并不像是上面那个一样被擦拭得锃亮。师清漪本想再走近去仔细研究,结果突然发现眼前的空气好似泛起了光泽,某些位置甚至切出了类似反射的光线,连忙道:“大家先不要靠近。”
其他人立刻停住了。
师清漪再定神瞧了瞧,就见这套铜壶滴漏外围其实还罩了一层类似水晶的透明材质,只是这种材质比水晶要来得清透百倍,乍一看几乎可以完美地隐藏在空气中,如果不是它在某些角度上会反照出光,她也很难察觉到。
也许这东西是用来保护铜壶滴漏的,借此来规避外界环境对里面流体的影响,只是找了一圈,也无法打开外面这层近乎透明的保护,估计只有掌控这个滴漏的人前来才能做到,没有办法,只得站在外围看。
除了精巧的隔绝保护,这套七壶滴漏上还阳刻着图案,最上面壶上刻着茂密的树冠顶端,接下来的壶上依然是树冠的树叶,枝桠,之后每一个壶上都绘制了树的一个部分,集合七个壶整体来看,便能得到一株大树图案。
这雕刻的大树看起来枝繁叶茂,分支也是绵延无尽似的,虽然是刻上去的图,可那气势高可参天,枝可蔽地,吞日月,揽四海,看着看着,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要被它遮挡起来,窒息到压抑。
渺沧海之一粟。
师清漪看着它,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一颗粟了。
“这树的气势,像之前我们在神之海见过的穷桑么?”千芊提醒道。
师清漪看了一会,还是否认了:“神之海那些延绵的巨木都是穷桑亚种,并不是真的穷桑,这和它们一比,比那些要大上无数倍。”
“难道是那真正的万岁一食之树?”千芊的脸色也有点变了。
“无人见过真正的穷桑。”洛神道:“现下还不好妄测,它或许是别的我们从来也不曾知晓的物事。”
师清漪没说话,她心里总觉得这树如果真的存在,或许比真正的南海穷桑更可怕,也不一定。
风笙这辈子没少下过墓,什么风浪没见过,但是突然发现自家家底下竟然还别有洞天,可能是想到这些都有可能威胁到雨霖婞的安全,关心则乱,他一晚上都心神不定的,现在看见那第二个铜壶滴漏,更是有点懵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风笙喃喃道:“向姨她要做什么?上一辈的人都应该知道向姨的所为,难道……难道是他们想做什么?”
洛神瞥一眼那滴漏,道:“现下你可明白了,向姨拼尽她所有,并不是为了校准上头那只铜壶滴漏,而是为了校准最底下这只,保证这只的时间准确。其余,都是幌子。”
师清漪端详起滴漏的受水壶刻度,也说:“的确,如今世界上分了那么多时区,我国幅员辽阔,原本也是跨了很多时区,为了统一方便,这才规定了北京时间,全国的时间都在根据授时中心的标准进行校准。这就意味着本来很多地方的时间就不同,尤其是在古代,国土还未统一的那些时期,每个地方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独特的标准。向姨所需要的,并非我们如今众所周知的时间,而是这只铜壶滴漏所代表的时间。这个时间,恐怕不单单是像现在那种时区的区域区别,它更多的,应该是时间本身衡量度的区别,它自有一套校准标准,估计也只有向姨她知道了。”
说到这,她又道:“这个铜壶滴漏上的时刻表很奇怪,上面的符号从来没见过,你们看,水位已经到这了,但是这代表了什么时辰?还有这里另外有一个刻度,好像是另外一种度量时刻表。”
她所指的是铜壶滴漏的侧面一个小角落,那里陷了进去,卡着一个可以活动的浮标,浮标周围是红色的刻度,间隔有窄有宽,现在浮标距离某一条红色刻度已经格外接近了。
千芊凑近来端详,没说话,师清漪再看看洛神,洛神也没有给出答案。
谁也不知道。
师清漪只好把这铜壶滴漏的各个细节都拍了照,存在手机里,过来的时候集体手机静音,现在一看,每个人手机都有雨霖婞的未接来电提醒。
“小姐她在找我们。”风笙担忧道。
“你太紧张了,放轻松点,很快我们就回去。”千芊径自往另一边走:“这还有一个门,你们来看看。”
进去一看,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内室,只放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小桌子,很简陋。床上,柜子里,还有桌面上没有任何东西,干干净净的,看来是经常有人打扫。
几人互望一眼,开始敲敲墙壁,捶捶地板,分头找线索,除了一点残余的黑色木香灰痕迹,却再没什么发现。
一行人在底下待了好一阵,每一处都仔细检查过,见没有另外的什么机关暗格,的确只有地下这一方隐藏的小空间存在,只得作罢。
最终走了出去,将一切回归原位,沿着后院小径往回走。
回到楼里,雨霖婞兜头就迎上来,劈头盖脸地一阵抱怨:“你们几个跑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接。”
师清漪笑着抱歉:“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雨霖婞哼一声:“你手机静音了,难道你,还有你”她一手点卯似地从千芊指到洛神,最后到风笙:“阿笙你手机也敢静音?”
风笙立在那,冷汗都出来了。
“阿笙你快说,你被她们带出去干什么了?”雨霖婞质问。
洛神轻描淡写道:“我们带他出去做了一会贼。对不住,将你的人带坏了。”
风笙:“……”
“好了,好了,又没什么事,让风笙带我们去后院转了转,看看风景。”师清漪赶紧岔开话题:“长生呢?”
“玩弓玩得饿了,她在吃夜宵呢。”
师清漪一听,立刻作势绷起脸:“大晚上吃夜宵对身体不好,不知道夜不能食么,越来越不听话,我要去教训她。洛神,千芊,你也去教训。”
“好。”洛神和千芊欣然应允。
然后三人一起走了。
雨霖婞见身边这三人突然就像陀螺一样转眼给转没了,顿时懵了,也顾不上问风笙话,跟着过去一看,结果气不打一处来。
那三个人和长生一起围着桌子,正正经经地吃起夜宵来,雨霖婞过去的时候,正赶上师清漪笑眯眯地给长生夹饺子:“饿狠了吧?”
雨霖婞:“……”
“吃吃吃!刚才谁说的夜不能食!”雨霖婞气得拿起一碟酱料,拿饺子蘸着吃。
师清漪笑道:“一般情况下是夜不能食,但是凡事有特殊,今天晚上得吃饱点,不然漫漫长夜,很容易饿。”
“怎么今天就特殊了?”
洛神搁下筷子:“今夜是到你家坐客,我们心中激动,恐夜不能寐,辗转难眠。”
雨霖婞:“……”
餐桌间笑闹了一阵才去休息,几个人的房间都被风笙安排在雨霖婞的隔壁,师清漪和洛神同睡一间,沐浴过后,关灯入睡。
师清漪一直强打着精神,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没有闲下来,密切地注意外面的动静。
万籁俱寂。
外面那片被死寂攥紧的黑暗在她的感知中被无限放大,就像是浩淼的深海,哪怕是惊起一个水波,都能炸开她的毛孔似的。
最开始的确是没什么声响的,就像是荒芜的海底,水流连流动都是无声的。
渐渐的,她越沉越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堪重负,直到她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小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什么曲子,曲子仿佛化成了蛇,纠缠着钻进她的耳中,勒得她生疼。
谁……
谁来了?
师清漪大喘一口气,像濒死的鱼,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黑暗中只能看到她孤单的影子,她感到心脏甚至都绞成了一团,歇了一阵缓下来,她往旁边摸了摸,发现身边的被单早已凉透,空空如也,洛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慌了,胡乱抓起衣服穿上,推门跑了出去。
外面就是走廊,师清漪拿着手电照过去,走廊衔接的几条楼梯如同巨兽张开的爪子一样延伸到底下,手电光照到楼下,楼下只有一片青白狰狞的交错光影,没有半点响动。
师清漪把手电方向切回来,沿着走廊往前走,雨霖婞的房间在二楼深处,她转了个弯,看见前面的长椅上笔直地坐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围了毯子,看起来比夜色更寂寥,头低着,长发遮着半边脸,温柔地散落而下,似乎是睡着了。
师清漪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听到了响动,长椅上坐着的洛神立刻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师清漪,如果她刚才睡着了,也可想她的睡眠有多浅。
师清漪怕手电照到她的眼睛,忙将手电光偏了偏,走过去,轻轻坐到她身边。
“你回房睡罢,我在此便可。”洛神低声道。
师清漪坐着没动。
洛神也没再说什么了,将抱在怀里的巨阙搁下,放在一旁,拿毯子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等触到她身体冰凉,似披着寒露,便低头去看,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的。
雨霖婞家的木地板每天都有人专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不穿鞋倒也没事,就是难免脚冷。
实在太冷了,师清漪只好把脚并在了一起,不知道该怎么摆,刚好被洛神看到,她突然就窘迫起来,连带着玉葡萄般的脚趾都红得更厉害了似的,脚趾弯了弯,左脚往里缩,藏在另外一只脚踝后贴着。
“为何不穿鞋?这么急?”洛神弯腰将她的双脚捧起来,用毯子包好,放在自己大腿上,隔着毯子搓揉。
师清漪好一阵手足无措的,却被洛神扣住,她只得曲起膝盖,任由洛神将自己裹成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醒来一看你没在边上,我以为……”师清漪蜷了蜷,低低道。
“我给你留了字条,说会在霖婞房间附近守夜,你没有看到么?”
师清漪抬起眸看着她,摇摇头。
“是你太紧张了。”洛神道。
她说到这,揉到师清漪的脚趾,师清漪顿时一个激灵,臊得面红耳赤:“暖了,不用了。”
“鞋子不穿,扣子也歪。”洛神却只是偏头,微笑看她。
师清漪以为自己真是这样衣容不整,自觉丢脸之下连忙低了头,发现扣子虽然是胡乱扣的,只扣了几颗,却好歹没有歪,就朝面前这胡说八道的人哼了一声,把余下的扣子妥帖扣好了。
“你在此坐一会,我去去就会。”洛神嘱咐她一声,起身离开,不一会拿来了师清漪的鞋袜,还有一床毯子。
师清漪见洛神那架势,好像是还要给自己穿鞋,她面皮薄,羞窘之下连忙拿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己穿好了,之后裹着毯子坐得端端正正的。
“你在这守了多久了?”师清漪收回紊乱的小心思,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多,向姨如果要去校准铜壶滴漏,也早就校完了。
“大约一个半时辰。”
想到她身体也不过刚在恢复中,师清漪心里登时一疼,却也知道今天晚上至关重要,如果雨霖婞没事还好,就怕有个万一,依照洛神的脾气肯定不会去休息,自己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和她一起分担。
“不管怎么样,明天早上我会向雨霖婞提建议,让她暂时搬离雨家。这个地方,真的太玄乎,尤其是那个向姨,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我们也不能明着把她怎么样”
话音刚落,师清漪突然就顿住了。
洛神看着她,然后缓缓转过脸,看向走廊深处。
哒。
好像是雨霖婞房门开了。
沉寂了片刻,一个人影从门里拐出来,沿着走廊,颇有些摇晃地这边走。
雨霖婞穿着睡裙,如游魂般一路缓缓而来,师清漪和洛神立刻站了起来,这里只有一条走廊,得拐个弯才能连到其它走廊去,两个人一时之间也没有进退的空间,只好先按兵不动。
雨霖婞走到两人面前,她并没有转过来,微卷的长发挡了她的脸,师清漪甚至难以看清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然后雨霖婞似乎没看见她们,径自走过去了。
师清漪知道梦游的人不能强行叫醒,尤其是雨霖婞这种看起来梦游得诡异的,万一叫醒突然失心疯了就不得了。她现在处在梦游状态,待会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甚至也拿不准她是不是还会见到什么人,后面有太多的未知,自然也有太多的信息线索,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别的,而是要保证雨霖婞的安全,而雨霖婞待在她们面前,这才是安全的,至少不会被藏在暗处的他人趁虚而入。
师清漪转转念头,决定直接让雨霖婞晕过去,忙给洛神做手势,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雨霖婞已经快要走到走廊尽头了,不远处就是一条楼梯,洛神指指雨霖婞的手,让师清漪不要轻举妄动。
师清漪一看,心里顿时一跳,雨霖婞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把枪,已经是拉开保险的状态。
洛神打个手势,和师清漪一前一后跟上。
眼看着雨霖婞走到楼梯边上,抬腿往下走,有时候迈一个台阶,有时候甚至迈三个台阶,就差表演楼梯飞人了,师清漪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这楼梯这么高,雨家那些祖宗也真的是四六不靠的,家里有个梦游的闺女,竟然还一直要求她住在这个房子里,就不怕这些楼梯联合起来把他们家闺女摔出脑震荡。
师清漪一边暗骂雨霖婞的祖宗,一边说时迟那时快,沿着楼梯台阶往下踏了几步,扣住雨霖婞的手腕,一拧一折,夺下雨霖婞的枪。
这一夺看似雨燕翻身般轻轻巧巧,却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哪怕晚一步,师清漪都怕自己会被雨霖婞六亲不认扫成蜂窝。洛神也同时飞身而下,一手兜住雨霖婞,另外一只手在雨霖婞的后脖颈某个位置使力一按。
雨霖婞突然痉挛了一下,跟着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被洛神和师清漪接住。
师清漪扶住雨霖婞,洛神用手扫开她脸上的头发,发现她眼睛闭得紧紧的,脸色白得吓人,幸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样。
两人暂时放下心来,把雨霖婞扛回了房间,替她盖上被子,之后哪里也不敢去,只好在雨霖婞床边守着,免得她再突然梦游。
第二天一大早,雨霖婞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前几天晚上她感觉自己被重物碾压了一样难受,根本不敢睡着,这次这一觉可是她近来睡得难得舒服的一次,她甚至还记得自己晚上好像做了一个梦,自己在梦里面沿着楼梯飞奔,手里枪支突突扫射,英姿飒爽地和各路坏人搏斗,场面俨然是顶级大片水平。
也许她觉得脖子莫名其妙有点疼,下意识去揉脖子,揉脖子的同时扭头一看,看见床边上好像有人。
她刚睡醒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仔细再一看,就见旁边千真万确是粽子似地戳了两个人。
洛神和师清漪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毯子,面无表情地将她望着,师清漪眼睛里甚至还有细细的血丝。
空气凝滞了好几秒。
雨霖婞一手捞过被子将自己护住,扯着嗓子惊恐大叫:“你们两究竟在我房间做什么!”
师清漪和洛神没说话。
雨霖婞一看她们身上竟然裹着毯子,看起来好像是在这过夜的架势,顿时又大叫:“你们两昨晚上究竟在我房间做什么!”
师清漪缓缓开口:“我们昨晚上在这看星星,看月亮。”
雨霖婞怒骂:“我这哪里来的星星,月亮!你们看鬼吧!”
洛神站起来:“那看来是我们走错了。”
说着把师清漪搀了起来,师清漪在这坐着守了一晚上,头晕眼花的,小腿差点痉挛,扶着洛神缓了好一会才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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