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闹哄哄的厅堂里顿时静了下来,瞬间,连炭火爆裂细微劈啪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自打知道顺天府要给德隆解封,所有人就知道今晚冷凝云必到。但是此刻却依旧令众人心中一颤。
这个煞星终于还是来了!
冷凝云白白净净,待人接物堪称彬彬有礼。虽说口音略微难懂,但是说话的时候永远不温不火,没见过他急眼的。
按理说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无论如何也和“煞星”二字搭不上边。但是自打他安全归来之后,他那谦和的笑容回忆起来便有了阴险的意味。
申掌柜是最清楚的,原本以为这冷凝云已经死得透透的,纵然回来也是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居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回来了不算,还要重新开张!
既然敢重新开张,手里就有底牌。这是申掌柜最担心的事。他的底牌冷凝云清清楚楚,冷凝云的底牌他还一无所知。
毕竟,他背后还有个髡贼呢!
冷凝云进到花厅里,只觉得周身一暖,笑道:“里头好暖和!”
小幺儿陪笑道:“这火从昨晚就升起来了,一直等着老爷们来呢!”
冷凝云道:“难怪屋顶上雪花也没有一片,都给化了。”说罢抽开斗篷的系带,肩膀微抖,貂皮镶边的羽纱斗篷顿时滑落下去,身边的小幺儿眼疾手快的接住,倒退几步退了出去。
只扫了一眼,便见厅堂里八位掌柜俱在。过去他和小同行们一起,都是入夜前才到。今天是头一回来到大同行的聚会现场。心里不禁微微有些快意:京师的钱业格局,自今日起就要重写了。
曹掌柜已然起身过来见礼,冷凝云忙不迭还礼。接着又是一番乱哄哄的见礼作揖,互道新年。这才各自安席,按座次落座。
小幺儿立刻送上香茗,这茶既非龙井亦非北方常见的福建香片,而是朝鲜来的松萝茶,在朝鲜是国王御用,甚是名贵。
京师里的富贵人家,最喜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宝。这行院也算是费煞苦心了。
正要说话,小幺儿又进水果。水果在冬天的京师不算稀罕物,京师有窖冰这行,也就随同诞生了一行买卖:窖果。
果子行每年大量购入应季的水果,随后选择果皮完好的窖藏在冰窖里,到冬季的时候拿出来发卖,可得几倍的利润。只是多是耐储的林檎(中国原生苹果)、山楂、犁之类的。自打山海五路陆续渗透到北方,从海南岛运来的“反季水果”也就源源不断的由用冰块制冷的冷藏船运到了北方。
这种真正的反季水果在京师一亮相就引得高门大户的追捧。哪怕一串葡萄一个香蕉卖到一两银子,一个菠萝一个西瓜卖到三四两银子,每次到货依旧发售一空。
行院是销金窟,自然不怕贵的。送上来的水果也是地地道道的“琼州府鲜果”――至于这琼州府如今在谁得治下,照例是无人过问的。
只见几个大号的乳色大玻璃盘子里是翠绿殷红的切片西瓜,黄澄澄的菠萝片,一串水灵灵紫微微的葡萄。大伙在久居生火的屋子里,一见不觉舌底生津。冷凝云一事不妨暂时放过,先润一润干涸的喉咙再说。
“这琼州府的水果,真是爽口。”乔万年赞道,“它那里无冬天暖,能种出西瓜葡萄也就罢了,怎的个个都是水灵灵的,瓜肉又细,汁水又多,上口更甜……不论哪里的西瓜,都比不上……”
17世纪的西瓜已经被广泛种植,但是无论果肉口感还是糖度,都和旧时空专门培育的品种相去甚远。
“偏偏这西瓜你还找不到种子,厉害!厉害!”陆掌柜笑着吐出几个白色的西瓜籽,“西瓜都熟透了,瓜籽还是生得!这西瓜是怎么种出来的?”
“要不怎么说髡贼……奇技淫巧,夺天地造化呢?”乔万年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个甚,莫非你还指着髡贼给朝廷去打仗?”
“若是当初应对得当……”
曹掌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休谈国事!”
乔万年当即道:“是,是,不谈不谈!”当下转头却和冷凝云寒暄起来:“冷掌柜,您这次蒙难,受惊了!幸而脱险归来实乃可喜可贺啊。”
“是,”冷凝云笑道,“多亏了几位镖局的朋友出力,要不然,只怕是连皮带骨都被人吃干净了!”
“这伙匪人着实可恶。也不知道哪里的来路,胆子居然这般大,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
乔万年的话其实只是客套,但是申掌柜却明显脸上显出不自在的表情来。
“是!想来官府也是容不下这等狂徒的。相信用不了多久,必被拿获正法!”
“是,这也胆子太大了!”
“不狠狠地杀一批,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
掌柜们随口附和。不管对冷凝云的观感如何,作为“有产者”,被绑票这件事上他们是颇有兔死狐悲之感的。
申掌柜的脸色却愈发不好看了,虽竭力掩饰,但是曹掌柜这千年狐狸还是一眼便看透了。心中暗骂申掌柜不地道。
虽说在座的谁也不是善男信女,但是勾结匪人曹掌柜还是非常忌讳的。他原本就隐隐约约的听说申掌柜这次“不干净”,今天看他的表情,立刻吃准了申掌柜掺和了这事。
破戒吃荤也就罢了,没吃到还弄了一身的骚。申掌柜心中十分鄙夷。
众人一番繁衍之后,曹掌柜觉得应该进入主题了,毕竟德隆还是“成员单位”,作为会首,总得有几分关切。
“冷掌柜此次脱难而归,不知德隆明日……”
“明日照常下班营业。”冷凝云毫不含糊的说道,“此次因为小弟蒙难,小铺查封了不少日子,已然损失惨重。再不开张,大约只能卷铺盖了。”
“呵呵,冷掌柜说笑了。”曹掌柜笑了笑,继续问道,“下板开业,可有了万全的准备?”
“做生意哪有万全的……”冷凝云故意叹道,“实不相瞒,银根空虚呐。”
众人都是一怔,原本以为他必然要自吹自擂,说自家银根如何的充实,搞不好还会来一场“空城计”来糊弄。没想到这么爽快就承认自家银根空虚了。
“哦?我可听说外头对德隆的风评不太好啊。”申掌柜故意提道。
“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不少大户都预备德隆一下板就去提款兑换。到时候恐有挤兑之虑。老兄的银根又紧,万一一个兑付不出,闹出事来,只怕是难以收拾啊。”
虽说是挤兑他的话,但是二人说得全是事实,并非诽谤,花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冷凝云的脸上。
“小弟在外蒙难多日,又被官府查封,外头自然有疑虑。好在小弟有钱业公会的诸位撑腰,必能遇难成祥,度过难关的。”
众人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路数?
冷凝云见众人满脸不解,徐徐道:“德隆被挤兑关铺,小弟固然是颜面扫地,钱业公会大约也不见得脸上有光。”
“这倒奇了,你的铺子倒了,关我们什么事?”秦掌柜冷笑道。
“我们钱业十五家,都在天子脚下,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何分彼此呢?”冷凝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说起来,小弟这次冒昧提前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申掌柜刚想说话,曹掌柜打断了他,和颜悦色道:“冷掌柜有什么事只管说来,只要是同业们能帮上的忙,一定出力。”
“曹掌柜客气!”冷凝云道,“诸位同业也知道,德隆如今银根紧,下板之后只怕难以应付,想请同业们帮衬,拆借一二。”
厅内一片死寂,谁也没想到,这冷凝云张口就来借钱!
不错,钱业同行之间,互相拆借是家常便饭。即有当日就清的短拆,也有一年半载的长借。他们和德隆之间自然也有这样的往来。
但是德隆现在的形势,不但风雨飘摇,而且和大同行们之间的关系虽说不上势如水火,也难言“融洽”二字。
不落井下石去挤兑,已是顾及一点“往日情分”,还想借头寸应对挤兑,简直是痴心妄想。
果然,曹掌柜立刻露出为难的表情,道:“此事……只怕有……有难处……”
“哦?不知有何难处?”冷凝云道,“据我所知,年初各家银根皆宽,每家拆借个一两万应该不是问题。现银还是票子都无不可。”
态度甚是猖狂,哪里还有过去谦谦君子,白面书生的模样。申掌柜心中暗暗吃惊,见曹掌柜支支吾吾,忍不住又跳出来道:“我等银根松紧,与你有半文钱关系!”
没想到冷凝云居然毫不理睬他,只道:“这拆借,我也不是空口无凭。就按着过去最高日拆借利息的一倍给息,有一日算一日。开出德隆的票子给诸位。不过七八天功夫就由德隆赎回。至于出借的款子,不论是现银还是各家同业的票子皆可,利息同等计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