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卸板开业”,众人都松了口气。说到底,自己的饭碗最要紧。东家敢于卸板开业,说明他心里至少有六七分把握。否则,以官府的名义查封对他这个老板来说再好不过。苦的不过是下头的伙计和外面的储户。
“大掌柜这么说,我们做一做准备,等封条一撤就开张!”萧襄理很是积极。
魏襄理凑趣道:“老爷,这都腊月小年了,顺天府已封了印信,虽说启封店铺不过是钟老爷一句话的事情,但是铺子开门,总也得过了初五才是。接过五路财神,咱们多备鞭炮,热热闹闹放它个半条街,一是显一显我们的实力,二也去去晦气。”
冷凝云笑道:“就依你的意思办。这个年咱们过得热闹些,给大伙提提气。”
“开张之前,还有几桩要紧的事情要做。”冷凝云缓缓环顾众人说:“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存户账目,把五千两以上的户头、只用堂号的匿名账户这两种户头列出名单来。”
五千两以上是大户头,只用堂名的匿名账户多是达官贵人家眷属的私房钱。
前者动辄成千上万,后者虽然大多只有几百两,但是影响力大,所以都要专门做工作。
“列出名单之后,你们先一步开业前逐个去打招呼。”冷凝云布置道,“目的就是一个,稳住他们!”
每个挡手手里都有若干这样的“重点客户”,平日里钱庄也专有一笔佣资金来“维持关系”,冷凝云的话说出来,众人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你们去打招呼。千万不能说什么我们银根紧,请他们暂缓提款之类的话――连这个意思都不能有。”
众人默然,即要打招呼,又不能露出原意来,这个招呼如何打?
虽说他们与客户之间多少有“交情”,但是这个交情十分之浅薄,是建筑纯粹的商业利益之上的。成千上万银子的安慰和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情”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明白。
有人忽然插话道:“要不这样,我倒是有几个主意,大家斟酌着看看……”
说话的正是周姓挡手,此人平日里在钱庄里并不太出色,中规中矩的一个伙计。
冷凝云道:“你说说看。”
“如今正是年关,过了腊八各处宅门商户都要用钱,原本就是提兑的高峰。我们前些日子不是被官府查封了么?与其等着门一开被他们堵着挤兑,不如没开门就主动上门,若是商家,就告诉说年关到了,前些日子因为被官府查封,不能开业。若是有提款的需要,请他们先说个数字,我们这里预先准备起来。”
三节的时候各处要用款,银根很紧。钱庄预先来打招呼这是常见的做法,算不上异常。
“……二是那些匿名的私房钱存款,原本是按月结息。这个月店里有事没能按时结息,我们把利息都结出来,连带着正月的利息也提前结出来,请他们过目。问是要现银还是银票。不管是要银子还是要银票,不管银票要哪家字号的我们都可以立刻给付。”
“嗯嗯。”冷凝云颇为赞赏的点了下头。
“我们主动上门送银子,他们大约还会打听德隆这次封门的消息。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将东主被绑票的事情经过透露一二。一来可以撕掳开‘德隆是逆产’的传闻――若是逆产,岂有封了再开门之理?二来巨寇专程来绑老爷,正说明老爷是这京师里的‘财神’。而老爷又能平安回来,足以显示老爷在京师的实力手段。”
只要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来挤兑,无足为忧。
会议结束,冷凝云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内宅。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原本临近年节,内宅里照例张灯结彩,摆设鲜花盆栽,张贴年画,重油桃符。冷凝云被绑票之后,内宅主事的荷香燕红二人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因而一概准备全无。宅邸内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息。
荷香和燕红在中门迎接,多日未见,刚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细看,二人面色憔悴,容颜折损。燕红的竟然还多几丝白发。
看来这一夜白头也不全然夸张。
见他到来二女浮起了笑容,迎了上来。
“老爷还没有吃晚饭罢?”燕红问道:“饭开在哪里?”
“就在正房开饭。”冷凝云道,“关照中门,晚间关门之后,乌先生、刘先生、和连盛的两位镖头,随叫随通报,不得延误。”
“这就吩咐下去。”燕红掌管内宅庶务,立刻应道。
到得正房明间里,已经备上了饭菜。虽说在骡马客栈里已经将息了两日,毕竟被囚多日,燕红怕他肠胃虚弱,因此饭菜预备的都很清淡,桌子上只预备了四样吃食:一海碗银耳燕窝汤,一甄水蒸鸡蛋羹,一碟山药松仁核桃糕和一盘清蒸酿豆腐。
燕红动手先给他盛了一碗燕窝汤,冷凝云喝了几口,不冷不热,甜度适中,十分适口。自从被绑之后,他已经多日没有吃过这样精致的饮食了。一碗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肠鸣。声音之大,二女都听到了。
荷香抿嘴一笑:“这乌开地也太不会伺候了,这几日在骡马客栈,都预备了什么给老爷吃?”
“客栈里哪里有心情吃饭。”冷凝云道,“虽说脱险,却是心急如焚。”他接过燕红给他盛来得饭,“这会计较定了,吃起东西来才有滋味。”说着他又吃了一块酿豆腐,笑道,“这酿豆腐真好,千变万化!一块豆腐里塞了不同的食材便有不同的滋味,却又不脱豆腐的本味。”
荷香听他称赞自己,心里高兴,面上也有光。不过,她更急于知道冷元老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毕竟已经惊动了元老院,据说还牵扯到了明国方面的重要人物,这些都是要写成报告的。
荷香用客家话问道:“老爷,您这次回来,打算怎么汇报呢……”
冷凝云立刻瞪了她一眼。虽说用客家话交流很安全――在京师懂此种方言的人寥寥无几。燕红更是北直隶出身,客家话对她犹如外国话一般,但是这样当着别人的面用方言沟通,一则十分无礼,二来也会让燕红有自外之心。
女人心海底针,很多小事积累下不满,一旦积郁成了“寒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就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并不接她的话,只说道:“我想起你做得盐焗鸡也是一绝,明日做来。”
“是,老爷爱吃,奴婢最是欢喜不过。”荷香也意识到刚才举动十分不妥。忙接话道。
但是三人共餐,显然不是为了一叙别情。荷香身为机要秘书兼电报员再清楚不过。所以该问的事情还是要问,只是不能再牵扯到临高和元老院了。
“外头都在说,德隆这次怕是开不了门了,又说官府要办德隆,还有人就算官府不办德隆,德隆也是个空架子,银子早就被髨……澳洲人拿去了,一旦挤兑立刻就倒闭……”
“虽说都是谣言,可也不是无稽之谈。我们的境况确实危如累卵。”冷凝云将外头的情况大概说了说,“……如今我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若能管用,这一关便可渡过。”
“若是不管用呢?”
“不管用,只怕是要出大事。”
荷香和燕红的脸色都变了。她们久在冷凝云身边,生意上的事情也是知道一些的。知道挤兑的后果。而且这是京师,一旦挤兑出现风潮,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东厂、锦衣卫都会介入。德隆顷刻便会被吞噬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燕红这时候小心翼翼插话道:“说是明年开市,可是连着今日也不过六天的功夫了。老爷,您在外头奔走,奴婢们在家里做什么?”
“是,有什么要我们做得,老爷只管吩咐。”
冷凝云心想,自己身边没有斐莉秀这样的人物,走不了“太太路线”,这多少是个损失。
“不碍事,六天亦能做很多事了。”冷凝云道,“首先便是过年。”
“过年?!”二女一怔,这焦头烂额的时候,老爷张口就是过年。
“对,过年。”冷凝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日子为我提心吊胆;上上下下也是乱哄哄的一盘散沙。自然是无心料理过年的事情,弄得这宅子里冷冷清清。我们做生意的人家,这是大忌讳。先不说外人,就是德隆的人,宅子里的人,见了这副模样,自己就灰心丧气了,哪里还能跟着我们?”
“我懂了,”荷香说,“要给人信心。”
“不错,做生意一是要有信用,二是有信心。人看着我们自己都灰心丧气,哪里还敢来做生意?尤其是我们这样做钱业的,做面子虚耗钱财的事情不知道要做多少,为得就是要人家说一声:‘有实力!’,不然,谁会把真金白银给咱们料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