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遂球知陈邦彦之所急,问道:“令斌洞察入微,可有对策?”
陈邦彦道:“反髡的最佳时机乃是髡贼入城之初根基未稳而熊督未败之时,我等聚义兵与熊督内外呼应,尚可一战。”
邝露道:“澳洲人火器犀利,远超我兵,据闻一炮糜烂数十里,如何与之交战?”
“国家养士三百年,而仗节死难之臣寥寥稀阔,一城官军竟将广州城拱手相让,实在可恨!”黎遂球骂道。
“广州缙绅中除了兄长,大多已承认了髡人入主。”陈子升说,“何相国(何吾绉)已拜会过髡人的刘知府,五仙观的罗天大礁也去了,连髡人给娼妓搞的婚礼也未拒绝参加;李尚书(李待问)族弟李扩衷平日横行乡里,被髡人整治了一番,李家如今是低眉顺眼,霍家据说要与髡人合作开铁厂,忠义营也被收编为国民军,参加剿匪还立下不少功劳;梁家向来与髡人交好,当初髡人能落下脚来,离不开梁家的关照。只是不知为何,髡人进城后,梁家倒是和髡贼保持距离,没有任何攀附之举。”
“总算他梁存厚还有几分廉耻之心!”
“哎,如今外无援兵,内无忠义之士,难道只能蛰伏以待时机?”
确实,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翻不起什么浪花。几人车轱辘话说来说去,自然是想不出什么驱逐巨寇的对策。
黎遂球转向陈子壮,想知道他的师长是否有什么办法,“老师,您看朝廷可有征讨之策?”
陈子壮的话不多,因为他心如明镜,髡贼割据之势已成。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上党同伐异、乌烟瘴气,封疆大员动辄弃市;对外,辽事糜烂,畏敌如虎;对内,天灾连年,民变四起,皇帝家的祖坟才被没饭吃的农民叛军掘了没几天,让皇帝下“罪己诏”的奏折还是他写的。髡贼占了岭南,大明就如一艘漏水的破船又多了一个窟窿,虱子多了不愁咬。难道真有所谓天人感应?
陈子壮起身,走向陈邦彦,问到:“令斌以为,髡人之伏波军与东虏之兵,孰强?”
陈邦彦思索片刻,道:“当以伏波军为强。”
“不错。”陈子壮右手捋了捋山羊胡,微微点头,表示赞赏。
陈邦彦继续说:“如今朝廷能战之兵只有边军,皆在关宁,不能轻动。内地之兵久疏战阵,无攻坚之力,且缺乏粮饷,剿李、张等流寇尚可。王尊德先丧广东经制之师,本省已无可用之兵。髡贼兵锋之利远胜女真,唯有发数省之兵以十倍之师困之,尚有可为。只是……”
“只是什么?”邝露问。
“只是我朝若有人能退髡贼之兵,何令东虏逞凶九边,如入无人之境?”
“倘若皇上不杀袁督,即使罢官返乡,有袁督坐镇广府,事必不至此。”邝露有些惋惜,他内心还存有一丝侥幸。
黎遂球道:“袁公之事,的确令不少忠义之士心灰意冷。烟客(李云龙)、稚复(张二果)、丽中(曾起莘)、未央(梁朝钟)、祖心(韩宗騋)等常与我会于季作(罗宾王)之散木堂(在广州城东芳草街),纵谈当世务,以康济为己任。烟客曾为袁公幕宾,随袁公征战辽东,袁公被戮后,烟客看破红尘,拜空隐禅师为师,剃度出家。烟客遁入空门之后,其余人等皆有出家之意,稚复、丽中本意前往江西黄岩寺一同拜入空隐禅师门下,奈何髡贼入城,终未成行。”
一道沉闷的鼻息不经意间从陈子壮处传来,袁崇焕之死对广州士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片刻沉默之后,陈子壮问到:“美周,你与复社诸公交好,可知复社中人是否与髡人有所往来?”
黎遂球思索片刻,“复社诸公交往的皆是文采斐然的读书人,未曾听说有似髡人的粗鄙人物,不过我在天如(张溥)兄家中倒是见过不少澳洲人的洋货……老师的意思是?”
“梁府来了贵客,虽然梁公不说,但老夫也能猜个八九成。”陈子壮捋着胡须,说到:“若是本地亲朋,无需这般遮掩。梁公乃官宦世家,世交多在江南,恐怕是复社中人。”
黎遂球恍然大悟,道:“我听杭州读书社的严子岸(严渡)与严忍公(严武顺)提起过,数年前城中开了一家完璧书社,老板是三水秀才,在南宋皇城旧址建了一座凤凰山庄。除了书社还有丝绸生意也颇有规模,但卖的书据说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一套《十三经注疏》……对啊,《十三经注疏》是澳洲货!后来还有一艘冒着黑烟的黑船去过杭州城外!”
陈子壮也回想起自己在京时的一些往事,近些年澳洲人的洋货在京城也不是很罕见,似乎在皇宫之中也曾见过。京城不少达官显贵都存了银两的德隆钱庄,听名字便知道与广州的德隆银行是一个后台,看来澳洲人的触手绝不是仅在岭南而已。
“如今在澳洲知府面前炙手可热的高举高老爷,据说跟宫里通着关系呢!”邝露也想起来了。
当这些不同来源的信息拼凑在一起的时候,一张巨大的触须网络才缓缓展现于众人眼前。上到京师,下到苏杭,南至琼崖,都早就已经有了髡贼的渗透。这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帮以大宋后裔自称的海商确实在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而且正在一步一步实施他们的计划。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多年朝堂上下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揭发澳洲人的阴谋,欺君罔上!我大明三百年江山药丸啦!”黎遂球愤怒地吼道。
“早知如此,当年王督就当聚五省之兵,趁其羽翼未丰之时,以三路大军围而剿之,亦不至于酿成今日之祸!”陈邦彦也痛心疾首地说。
黎遂球道:“当年王督剿髡贼,广州大小官员反对的不在少数,还有人称王督妄开边衅,实则平日里哪个没拿过髡贼的孝敬?”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后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老爷!老爷!”原来是陈子壮的长子陈上庸。
陈子壮厉声训斥道:“不是说了没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到后堂来吗?”
“老爷!吕先生已经在前厅等了一炷香了,说有事必须面见。”陈上庸委屈地说。
“哪位吕先生?”邝露问。
“吕易忠,髡贼的广东大区参议……就是以前是王督的幕僚……”陈子升答道。
“哼,”黎遂球鄙夷地说,“无耻之辈,他还有脸来见老师!”
吕易忠自从在澄迈大战中被元老院俘虏,便投降了元老院,做了郭逸的幕僚。刘翔接替郭逸的工作后,吕易忠凭借着对广州官场的熟悉,为刘翔出谋划策颇多,如今是“刘知府”的左膀右臂,得了一个正式的官衔“参议”。城中一干酸子便给他编了个笑话,说他在大明没当上“参议”,如今当了“髡宋”的参议。
笑话归笑话,城中缙绅能很快被安抚下来,吕易忠的从中奔走起了不小的作用。只是陈子壮这边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令他颇为难堪。
以往吕易忠上门求见,陈子壮都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甚至离开了耳目众多的广州城,没想到他竟然找到沙贝村来。陈子壮知道避而不见始终不是办法,既然来了,那就会一会这位长袖善舞的掮客。
“上庸,你让吕易忠稍等片刻,我随后就来。”
不多时,陈子壮穿过回旋的走廊,来到了前厅。
吕易忠神闲气定,正端着茶杯品茗。听到脚步声,他终于见到了令他屡屡碰壁的秋涛先生,赶紧放下杯子,起身行了一礼,笑道:“秋涛先生,别来无恙啊!”
陈子壮面无表情,即不还礼,也不客套,自顾自的一屁股坐下,用一种冷淡的语调答道:“吕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贵干?”
“呵呵,学生一来是给老先生问安,二来,是受市政府刘市长之命……”
“若是来当说客,劝我投靠澳洲人就任伪职,那就不必了。”陈子壮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吕易忠心想:你身为岭南第一缙绅,若是元老院刚入城那会便来投效,元老院说不定还能重用,不过我屡次求见未果,想你是不屑作元老院的座上宾。如今两广已定,谁也翻不起浪花来,别说你不想,元老院愿不愿意要你还是问号呢。
不过吕易忠依旧维持着风度,还不忘捧上一捧。笑说:“老先生文才武略,若是愿意为大宋效力,服务桑梓,那自是极好的;老先生愿意悠然林下,我大宋元老院亦不会强人所难。此番前来,乃刘市长特别吩咐,务必面见先生,有事当面传达。”
“有何事,和下人说就是了,何必非要见我?”陈子壮只抬了抬眼皮。
“此事十分要紧,若只与下人说,恐有错讹误会,故而当面求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