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张毓如五雷轰顶一般。髡贼只要自己经营的买卖,别家决计竞争不过。他们不使阴得,不用官面上的势力,光用价格和质量就能把对手活活压死。就说几年前郭东主开始经销各种澳洲粗纸,城里城外,造纸的、卖纸的,除却做文房纸品买卖的因为澳洲人不做这些东西逃过一劫之外,几乎无一幸免,大多破产。勉强存活下来也都只能靠经销“澳洲纸”过日子了。
这倒也罢了,因为销售纸张的店铺自己并不生产纸张,澳洲纸倾销,完蛋的是造纸的作坊和批发的纸行,零卖的小店依然可以维生,甚至利润要比过去好。问题是核桃酥这种东西是自产自销的,若是澳洲人的茶食店也卖核桃酥,价格又比他们低廉,他们这种小店顷刻就得关张大吉。
“娘,你不要担心。”张毓强压心中的惶恐,“咱们是百年老店,大伙都认这个牌子。它价钱再低又能如何?”
“毓儿,你有所不知啊。”娘皱着眉,“零卖这一块,倒也抢不去多少生意。我就怕这茶居的生意……”
张家铺子的核桃酥,茶居是个大去处。他家的核桃酥在这一带有些名气。附近的茶居大多用他家的货色。虽说赚不了大钱,却是定息的收入,对小店的生存十分要紧。
茶楼等于是批发的生意,路途远近并不要紧,只要“价廉物美”,澳洲人便能拿下这块生意。若是如此,自家的铺子可就维持不下去了!
说白了这些,张毓也急了。这真真是釜底抽薪!
髡贼真是可恨!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可是又很茫然,该怎么办呢?髡贼自然是看不上他家的小店的,大约也根本不知道广州城里还有这么一家店铺。好好得他们开什么茶食店呢?莫非要卖“澳洲茶食”?想到这里他灵光一动,对了澳洲茶食和大明的茶食肯定是不一样的,爹早就说过,饮食风尚,百里就不同了,澳洲远在海外万里之外,总不见得也做和他们家一模一样的核桃酥吧。
想到这里,他稍稍安心,宽慰母亲道:“娘,你不要着急。我有个学长对澳洲人的事情很熟悉,我且去找他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有没有这澳洲茶食店,它卖得有什么。”
他换了出门的衣服,一溜烟的跑出去。他家对门是个豆腐店,老板的女儿比他大一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常在铺面上帮着卖豆腐,两人时常四目相对,都是青春少艾不免眉来眼去,每次家中要买豆腐,张毓都抢着去,女孩子递给他豆腐的时候,手也在他手里都停留那么一会。
女孩子见他从店铺里出来,正脉脉含情的望过来,却见他火烧屁股一般,对这里看都不看一眼便跑了过去。不由得暗暗啐了一口。
他径直往社学跑去。果然吴佲这会还在社学里,正坐在廊下和几个学长高谈阔论,见这个没到中午就溜号的学生跑回来,还一个劲的挤眉弄眼,知道有什么急事要和他说,便道了声:“去去就来。”慢悠悠踱了过来。
还没等张毓开口,吴佲的扇子已经啪得一声敲到了他的头上:
“你个兔崽子,整日逃学!看老师回来不打烂你的屁股。”吴佲笑嘻嘻的说道。他们虽然有师生之实,平日里却算是同学,没什么师道尊严之类的说法。
张毓没心思和他玩笑,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一旁,急道:“我有事!”
“呦?平日里你考个差等都不见你着急成这样……”吴佲理了下袖子,“说罢,什么事?”
“学长,我知道你素来通髡学,髡贼有茶食店吗,卖不卖核桃酥?”
吴佲一时不明就里,含糊道:“大约有罢。”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张毓急得眼圈都红了。
吴佲不知道这学弟为什么忽然对髡贼茶食来了兴趣,他们在见他急了,宽慰道:“你有话慢慢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便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髡贼只要自己经手的买卖,谁都做不下去,”他紧张的说道,“这该如何是好?我家可就靠这么一家铺子维持生计。”
这倒难住吴佲了,玉源社专门研究髡学,可是从来没研究过髡贼的“茶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髡贼要是也开茶食店,价格必然比师弟家便宜。况且澳洲人的茶食店,不用说和紫记一样,只缴正常的税赋,乱七八糟的各种“捐”和漏规是不会缴纳一文的。就这也比师弟家的铺子占了便宜。
吴佲将扇子打开,摇了几下道,忽然笑道:“你怕什么,核桃酥这东西说起来也是便宜物件。你家的铺子在城里,大世界在城外,谁会为块核桃酥跑这么远去买?他卖得再贱,脚力钱也是钱啊。再说了,你家是百年老店:酒香不怕巷子深,澳洲人的店可没这个名气。”
“学长,你说得是没错。可是我怕得是他们抢走茶居的买卖呀。这都是大盘的生意。他只要价格放低一点,茶居就都跑去那里进货的。没了大盘的生意,我家的铺子可就支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吴佲将扇子一拍大腿,兴奋的说道,“这经济之道果然有趣!澳洲人诚不欺我!”
张毓面上流露出失望之色,“经济之道”什么的他是不懂的,但是看得出吴学长对此也没锦囊妙计。
正当他灰心丧气之余,吴佲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这大世界不是正在招商吗?我看你们干脆将店铺搬到大世界去如何?既是澳洲人的地盘,那些陋规杂捐都可以不缴了,岂不美哉!”
张毓哭笑不得:“学长,您刚才都说了:谁会为块核桃酥跑到城外去买。咱们这种小铺做得就是几条街的街坊邻居的买卖。搬到大世界去,这些老生意就都黄了……”他见此知道吴佲也想不出什么妙计来,便颓然道:“我再寻人去打听打听。”
“你莫要着急。”吴佲道,“正好,我有一位好友,新从临高来不久。不如我带你去见他。他久居临高,澳洲人的情形最清楚不过。”
“如是甚好!”张毓一躬到底,“请学长速速带小弟去。”
吴佲是个热心肠,当下向学里告假一声,领着张毓往黄禀坤的下处去。
黄禀坤听了张毓的话,长叹一声,道:“果不其然!髡贼的魔掌还是伸到广州府来了!”
这“某某的魔掌”是澳洲人惯用的修辞,黄禀坤耳渲目染,也跟着学会了。
“黄兄……”吴佲开口道,朝着他使眼色:这位小兄弟正着急呢,您来就别长吁短叹了。
“若说茶食店,临高是有得。”黄禀坤道,“核桃酥,倒是未曾见过。”他顿了顿,“不过我素来不好此物,或许有之,我未亲见……”
张毓都快哭出来了:这算什么回答。
黄禀坤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其实这位小兄弟也不用焦急。髡贼做事,向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你顺着他,总会留有余地。我看这次大约也是这样。”
“此话怎讲?”
“以我之所见所闻,髡贼最厌小作坊的生意。什么都要汇聚成大的工场。所以此次他们若是也要开茶食店,必然要开一个大大的茶食工场……”
张毓的脸都白了。这大大的茶食工厂什么样子他想不出来,不过市面上若是一下多了许许多多的核桃酥,非杀价杀得血本无归不可――他家可承受不起。
“……不过他们向来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到时候,大约又会搞什么‘合作社’,要你们加入‘联营’,再分你们几小股,要你们去工场做工。别得不说,养活一家人衣食无忧大约是不成问题的。”
“这是吞并!”张毓叫道,“我家可是百年老铺啊,金字招牌,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联营’?”
黄禀坤看着张毓悲哀的摇摇头:“小兄弟,你不知道髡贼手段的狠毒啊。我虽没吃过你家的核桃酥,不过髡贼只要想做,决计不会比你家做得差――大约还要远远胜之,价钱最多一样,你有什么法子?”
“如此说来,只要垂首候死了?”张毓的脸刷白,他已经想起了那个在相公堂子里卖笑的前同窗了。
吴佲见他神色颓唐,知道此事对他关系极大,心道与其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安慰,不如干脆来个直接些的法子。便道:
“你莫要着急,既然澳洲人如今正在招商,不如明日你我一起去大世界看看如何?澳洲人有没有茶食店,做不做核桃酥,当面一问便知。比你这样无端的干着急岂不是强些。”
张毓一想也只有如此了,灰心丧气道:“这样也好。”
黄禀坤心中很是不忍,说道:“总算髡贼还有些良心,不至于赶尽杀绝。这样罢,明日我陪你一起去。看看有没有真髡,我也会说几句澳洲髡话,可以当面问个明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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