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大宛草原的早上,霜冻如雪,浓雾如云,伸手不见五指,气温直降到零下,几乎可以呵气成冰。
“汉人的这些毛衣,还真是不错!”乌孙昆莫翁归靡穿上刚刚从国内送来的羊绒内衣与羊毛袍,有些感慨的道:“若我乌孙也能学会如何织造这毛衣就好了……”
“是啊……”在他身旁原安糜也忍不住遐想起来:“若是如此,恐怕仅靠这毛衣贸易,我乌孙子民也能吃饱穿暖!”
随着天气转冷,汉人的毛衣开始大量涌入西域。
并迅速成为西域各国贵族与王室最宝爱的衣服与布料。
一匹毛料,在西域价值已经能和过去最好的丝绸相媲美了。
而若是羊绒所织的毛料,更是价值不菲!
乌孙也通过与汉贸易,进口了许多毛料与毛衣,然后这些汉人所织造的纺织品,迅速风靡乌孙,更通过其国内的补给线,送到了前线,供给王公贵族们穿戴。
现在,乌孙大军之中,甚至有些缴获不错的骑兵,也穿上了这种昂贵的毛衣。
关键的是,这种全新的毛料与过去的丝绸不一样。
丝绸,是汉人的独门绝技。
乌孙人迄今不知,丝绸是用什么东西织出来的?
只是听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偶然说过,貌似是一种汉朝南方的虫子?
只是虫子怎么织布?
且,这种虫子吃什么?
乌孙人一无所知,问那些陪嫁来乌孙的汉人官吏、宫女,也是问不清楚。
只好将这个事情束之高楼。
但这种布料就不一样了!
翁归靡知道,原安糜也知道,甚至大多数乌孙贵族都知道——它们是用羊毛织出来的。
唯一不懂的是——汉人是怎么将羊毛的杂质与腥臭去除,又是如何将这羊毛织成如此细致的纹理的?
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国家出产的羊毛、羊绒,卖去汉朝,变成毛料,然后自己再高价买回来。
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汉朝人,日进斗金,用着这毛料,轻轻松松的收割各国财富。
黄金、白银、珠玉、奴隶、牲畜……西域诸国的财富,向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汉朝的口袋。
而汉朝人却几乎只进不出。
乌孙人虽然不懂什么经济,但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但不能破解这羊毛、羊绒是如何被加工的方法,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情况继续下去。
“汉朝人不是想娶我国公主吗?”原安糜眼珠子一转,忽然说道:“昆莫,不如,您向汉朝人请求他们将这毛料加工、织造技术作为聘礼之一,以授我国?”
“这……汉朝人会同意吗?”翁归靡怦然心动,却不敢太过奢望。
“同意不同意,试试再说……”原安糜劝道:“反正,哪怕不答应,我国也没有损失!”
“嗯……”翁归靡点点头:“那这个事情,就由格里当你去做!”
“您的意志!”原安糜笑着鞠躬。
“对了……”翁归靡忽然想起一个事情,问道:“康居骑兵,现在到那里了?”
在一个多月前,翁归靡的使者与康居王的使者,在大宛边境相会。
然后,两方使者密切往来,终于在十天后促成了翁归靡与那位康居王的会面。
在会面之中,翁归靡与那康居王‘药奴’(音译)杀白马而盟誓,约为兄弟之邦,约定两国共同协作,对抗匈奴。
于是,康居王承诺,将派出其最精锐的骑兵一万人,来与乌孙汇合。
而两国的目的,都很明确——决不能让匈奴人攻陷贵山城。
因一旦贵山城为匈奴所有,那么匈奴人就可以在这药杀水之畔,葱岭脚下扎下根来。
再想驱逐,几乎不可能。
对康居人来说,这是梦魇。
对乌孙人来说,这几乎是催命魔咒一般的可怕事务——傻子都知道,若匈奴据有大宛最富饶的地区,那么,他们下一步就一定会图谋乌孙人所占据的草原。
然后,他们必然更进一步,图谋乌孙在尹列水的牧场。
毕竟,匈奴人打不过汉朝人。
“回禀昆莫,昨天有康居使者来报,康居骑兵,在其大将‘屠郅’的统帅下,已然于五日前出发,应该能在我军抵达贵山城西部的时候赶到与我军汇合!”原安糜立刻正色答道:“此外,奉昆莫您的命令,我也和精绝王联系上了,并借助精绝王的掩护,派人将您的口信送进了贵山城中……”
“很好!”翁归靡笑了起来:“就让我们给匈奴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吧!”
现在他麾下有着乌孙最精锐的两万骑兵,这样,加上康居人的骑兵,足足有三万精骑。
匈奴主力虽然号称十余万,但其骨干也就那四个万骑与疏勒等国的军队罢了。
在作战兵力上,未必比他多。
加上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之下,匈奴人必定阵脚大乱。
哪怕不能击败之,至少也可以解贵山城之围,将战争拖到明年。
等到开春之时,汉朝大兵必然介入!
这是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的保证——使乌孙能延匈奴数月,则明岁王师必然讨之!
若汉朝大兵加入战场,而且,统帅的还是那位鹰杨将军蚩尤神将!
那么匈奴的败亡,已是注定!
而乌孙届时则可以趁机假汉天子之名全取整个大宛王国,将这个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国家并吞。
从而实现自猎骄靡以来的野望——霸葱岭而绝西域!
于是,这位乌孙昆莫心满意足的在奴隶们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让人抬着向前走去。
此刻,这浓雾中,密密麻麻的乌孙骑兵在行进着。
他们沿着草原的脉络,逐渐南下,抵近药杀水。
现在,他们距离贵山城只有三百里了。
在翁归靡看来,匈奴人因是绝对想不到,乌孙竟然敢冒着灭国的风险,撕毁两国盟约,首先翻脸!
而那位匈奴统帅所谓的左大将王远,更不过是一个旧日的汉校尉,碌碌无为之辈罢了,根本不足为患!
这从他愚蠢的拒绝贵山城的大宛人的请求,扬言必定要灭亡大宛,必定要夺取整个大宛的财富就能看出!
这个匈奴的统帅,脑子里全是水!
可惜……
翁归靡永远想不到,在此时,贵山城下,坐镇中军,布置指挥的人,早已经不是王远了。
将时间向前推两个月。
延和三年秋七月中,郁成城大屠杀后,汉鹰杨将军使使以告匈奴,要求匈奴约束自己,禁绝类似郁成城的屠杀,匈奴人在重压之下,被迫全盘接受汉家的条件,以屈辱性的姿态,用黄金、奴隶换取汉朝人的宽恕。
这个决定,自然不是王远能做的。
事实上,它是当时在私渠比鞮海的李陵亲自做出来的决断。
也只有他才能有这个魄力与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尔后,李陵立刻率部从私渠比鞮海秘密自逐邪径经车师,回到焉奢。
八月初,李陵便率部赶到了王远大营之中。
但他的保密性做的非常好。
好到除了王远之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与西域国王,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匈奴摄政王已经抵达。
自那以后,匈奴的行动与军事战略,皆是李陵通过王远布置的。
包括,拒绝贵山城贵族的出降。
更包括,在贵山城外的那一次诱敌围歼。
不是李陵,匈奴人哪个能指挥的了如此出色、缜密的作战?
若非李陵,以匈奴与西域诸国之间的配合程度,如何能有这样完美的表现?
只是,他做的非常隐蔽,一直在王远帅帐之中,潜藏在幕后,从不出面。
这不仅仅迷惑了他的所有对手。
更将匈奴人也都瞒在鼓里——包括他的内战对手们,那些单于们,至今都还以为,李陵依然在私渠比鞮海,图谋着明年开春后的进攻,图谋着与卫律的部队汇合。
“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李陵捧着一卷竹简,在油灯下细细的诵读者、揣摩着,良久叹道:“呜呼,张子重,真名将也,果英雄哉!这《孙子三十六章》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尤其是这一句‘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实乃至理名言,为将统兵者,若能知此,岂有不胜之理?!”
他说着,就将手里的书简,交给身旁的王远,道:“贤弟,你要多看看这书!”
“诺!”王远郑重的接过书简,拜道:“主公,您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呵呵……”李陵笑了起来:“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为求生求存,必得不择手段!”
“吾如是,贵山城中大宛人如是,乌孙人如是,那月氏人亦如是!”
“而吾,如今则正欲以贵山为饵,钓那乌孙、月氏之主力!”
“你可知……”李陵笑着对王远道:“若在平时,想要找到一个能聚集乌孙、月氏以及其他一切潜在的内部与外部敌人的机会有多难得吗?”
李陵站起来,走到王远身边,道:“这场战争,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仅仅打败、消灭大宛人是不够的!”
“甚至哪怕是打败、消灭乌孙人、月氏人、康居人也不够!”
“他们都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汉朝,是在居延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出兵的那位鹰杨将军!”
“幸好……”李陵感慨道:“或许是因为财政,或许是因为内政,那位鹰杨将军迄今未能下定决心……所以,我们还有机会,在他下定决心,干涉大宛战争前,结束这场战争!”
“以无可置疑的方式,断绝其干涉战争的可能性!”
“而欲如此,我们就必须,不仅仅打败和消灭大宛人的反抗,更要彻底的击败乌孙人、康居人、月氏人,甚至我们内部的某些人的抵抗,将他们的军队……”李陵伸出手,抽出自己的佩剑:“全部消灭!”
“这是唯一能让我军避免与汉交战的办法!”
王远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知道,李陵说的是正确的。
目前,西域匈奴,甚至哪怕是整个匈奴加起来,也不是汉朝那位鹰杨将军的对手!
这可不是王远自甘堕落,而是事实!
现在,匈奴分裂严重,漠北直接出现了四方势力大乱斗。
而西域,匈奴也丢了整个天山北麓与白龙堆等要地,有生力量又被牵制分散。
错非是大宛人脑袋坏掉了,开罪汉朝,让匈奴抓到了机会。
王远知道,他与李陵以及整个西域匈奴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被汉人和他们的对手、敌人困死、饿死、穷死在西域。
而大宛战争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吃大宛人的血肉,而活自身之筋骨。
可惜,哪怕如此,他们也必须小心谨慎。
不止要在战场上战胜敌人,更必须防止汉朝人找到借口,介入战争,从而使得所有的一切付之东流水!
可是,汉朝人又怎么不介入呢?
以汉人的精明,他们必然会选择在某一个时机,加入战争。
这一点,在当日汉人遣使而来时,王远就明白了。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李陵何以笃定乌孙人和康居人、月氏人一定会来救贵山城呢?
万一他们不来呢?
想到这里,王远就忍不住将这个疑问问了出来。
李陵听完,笑了起来:“他们若不来,也没有问题……”
“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的吃下贵山城这顿大餐!”李陵舔了舔嘴唇,道:“如今贵山城中,少说有十万之众,兼得大宛数百年积蓄之财富,得此人丁、财富,吾等大志,何愁不兴?!”
王远听着,懵懵懂懂的点头,躬身道:“主公英明!主公神武!”
若李陵能为匈奴之主,那么,他少说也能成为未来匈奴的顶级大贵族!
说不定可以南面而立,称孤道寡,在这远方异域,建立自己的国家与宗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