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骑从长安出发,只用了五天时间,便抵达了令居塞下,然后将来自天子的诏书交到了李广利手里。
李广利领诏后,脸色立刻就变得有些难看,勉强挤出笑容,将使者送下去休息。
他的脸刹那间就黑的都快能与污泥相比了。
“此策是谁人所献?”他黑着脸,看向身侧的亲信心腹们:“立刻命人去长安,查清楚!”
“诺!”马上就有人领命下去。
作为帝国当前最高将领,河西汉军的最高统帅,李广利能够安然的坐在这贰师将军的位置上,始终牢牢控制和掌握着帝国最精锐最强大的野战军团。
自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武夫。
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何在之前那么多年,他能够顶着朝中的公孙贺父子及其党羽的打击、限制,不断的发动战争,并争取到一次又一次的资源。
事实上,在长安他有着一个多年经营的强大情报网络。
与无数宫廷内外的大人物,有着利益联系。
如今,朝堂上的丞相刘屈氂更是他的姻亲,这就使得他在朝中的力量和势力,再次膨胀。
错非那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并打出了耀眼无比的战绩。
如今,朝堂内外,哪个敢不给他面子?
“君候!”一个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瓮声瓮气的起身拜道:“末将以为,陛下此诏,乃是乱命也!君候可以不用理会!”
“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听说,《春秋》里更有祭仲从权变的故事……”
其他人听着,也大都是点头赞许,甚至感觉就该这么做!
军人嘛,大都是这么个性子。
特别是李广利的部下,懂正治的真的不多。
大部分人,脑子里面只有打仗和领兵这两个事情。
其他的事情,根本就懒得去想,也懒得去思考。
这是李广利集团的出身决定的!
李广利部下大将,基本都是当年跟着他从大宛战争的泥潭里杀出来的。
除了少数精英、贵族之外,大部分都是从小卒子甚至是流放的罪犯、刑徒、无赖子的基础上杀出来的。
这些人,或许在战场上很聪明,可以依靠经验和直觉以及平时与部下培养的感情,做到如臂指使,打出许多不可思议的战果。
但一到正坛就抓瞎。
军人的直肠子,根本无法适应诡变的官场。
当然,若都是这个样子的部下,李广利也无法走到今天。
“赵都尉,坐下!”还未等李广利开口,就有人训斥道:“国家大事,天子诏命,岂容臣下胡乱非议?”
魁梧大汉,本来还想犟着脖子争辩,但在看到发声人后,立刻就变得比小孩子还老实,规规矩矩的坐下来,拱手道:“知道了,李将军!”
说话者,正是李广利的智囊,同时也是在整个河西、西域和匈奴都声名赫赫的‘狐狼’酒泉将军李哆。
李哆在整个河西四郡的汉军军民心中,都是象征了智慧的将军。
而对很多老大粗的将官们而言,李哆则永远是他们内心之中仰望和崇拜的‘文化人’,是有大学问,却又对大家无微不至的‘兄长’。
在河西,李哆的地位仅次于李广利。
还排在另一位军方巨头,长史王宣之前。
李哆起身,看向李广利,拱手道:“将军,陛下的诏书,不可违背啊!”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万事皆可以不顾,独天子意志不可不顾,一切皆可践踏,独天子诏命不可违逆!”
“违逆者,族也!”
这是事实,更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真理!
当今天子临朝四十七年,威权早已深入人心。
休说是李广利了,便是当年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根本不敢与这位陛下掰腕子。
别看现在李广利以贰师将军的名义,统帅着整个河西的汉军,甚至还可以指挥和调遣驻屯于河朔、北地、狄道的汉军郡兵。
总兵力接近二十万。
而且,俱是汉军的精锐、强兵。
然而,在事实上,直接受命李广利的军队,不足三万。
其余的部队的指挥权和控制,平时分散在各郡的太守、郡尉、障塞都尉、校尉手里。
只有遇到战争,他们才会奉命聚集,听候李广利号令。
这些人,对长安的忠诚远远超过对李广利的服从。
不夸张的说,若是真的有事,长安天子只需要派遣一个使者,轻骑进入河西,旬月之间,河西四郡的大部分军民都会传缴而定。
便是李广利的部下,也会倒戈。
这就是一个统治天下四十七年,威权深重的天子的权力!
更何况,河西四郡,开发不够,产出贫瘠。
每年都需要长安大司农大量的平准、均输各种物资,以供养本地移民和军队。
离开长安的支持,这河西四郡的军民,连一场稍微规模大一点的战争,都很难支撑!
故而,对抗天子,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李哆明白,李广利同样清楚。
然而……
李广利却听着,更加恼火了!
他握着拳头,骂道:“若是让吾知道,是谁献的策,吾必与其势不两立!”
天子发来的诏命,对于李广利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于整个河西汉军而言,更是五雷轰顶!
为什么?
因为这个命令,一旦执行,并取得效果。
就等于他们一个人头,半个战功都可能捞不到!
没有斩首,就没有军功,没有军功,怎么升官发财?
这河西四郡加上居延、玉门的驻军,上上下下十几万军人,吃什么喝什么?
就那点军饷和那么一点‘责庸钱’,怎么养家糊口,如何飞黄腾达?
要知道,策动和怂恿羌人南下,并挑动河湟月氏部族叛乱的人,可不止是匈奴人啊!
河西四郡的贵族军官们,将门家族们,可都没有少出力,没有少给他们行方便!
讲真,若是真的想平息动乱,哪里还能轮得到西羌诸种豪酋串联,并联络月氏人、匈奴人?
汉军只需要随便开出两个骑兵都尉部,提前去河湟地区弹压、镇压。
配合护羌校尉的兵马,足可镇压住月氏各部。
然后,西羌各种没有了月氏人的串通,又不能联络上匈奴。
早就已经在西海自己waaaaaaal自己了。
但……
若是这样的话,河西将门与贵族们吃什么呢?
西域的匈奴内讧,不战而停。
轮台的汉军,进取不足,稳守有余。
匈奴方面,则已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汉军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西域的战略进攻能力。
而且,随着那个侍中官的崛起。
汉军内部的洗牌,在肉眼可见的进行中。
无论是对李广利而言,还是他的部将来说,若在这一两年内不想办法搞个大新闻,捞一笔大军功,不啻是坐以待毙。
而若要对飚那位侍中官打穿整个匈奴漠北防线,夺其龙城,禅姑衍封狼居胥山,并俘其右贤王、逼降姑衍王的实绩。
李广利集团便只有两个选择。
一,打穿天山,与匈奴日逐王会猎于西域北道的绿洲,并擒杀之。
二,想办法搞一个斩首数字,震惊天下的大捷!
前者,根本没有可操纵空间。
打穿天山?若是可以,天汉年间就可以办到,不必等到今天。
唯一可以操作的,就只剩下了后者。
而羌人与月氏人,是最佳的目标!
数量多达二三十万的羌人,只要想个办法围歼,汉军就可以愉快的收获一场让全天下都震惊的大捷!
而李广利集团的人,则可以踩着这些骸骨,继续维系自身地位和优势。
并将竞争对手,排挤在外。
否则,一旦等到那位年轻的侍中官,在长安稳固了地位后,其狭大胜而来,以猛龙过江之态,瞬间就能改变河西汉军的格局。
甚至,将李广利集团彻底压在身下。
而且,这个过程可能会快的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可能对方只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小小的战斗胜利,就可以让整个河西四郡的军民俯首。
届时,李广利或许可以回长安,像当年的卫青一样,顶个大将军或者太尉这样的虚衔。
而其心腹部将们,则恐怕无人能逃脱回家种田的下场!
因为……
连百姓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丞相捡破烂的道理。
他们怎么会不明白?
即使再笨的人,只要看看当年,霍去病崛起后,卫青的部将们是如何在家里抠脚的,就会知道,他们的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在无数人的默契与配合中,原本最多不过是又一场羌人徒劳无功的努力,演变成为了现在河西四郡的头号危机。
但现在,这场好不容易点燃的危机,却似乎遇到了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
眼看着,就可能会被熄灭、掐灭。
羌人若是因为赏格,而互相厮杀了起来。
汉军该去那里找首级收割?
“将军息怒……”李哆恭身劝道:“此事并非全无办法可想……”
李广利和其他人闻言,立刻将视线集中在李哆身上。
李广利更是亲自上前,屈膝拜道:“敢问明公,计将安出?”
李哆呵呵一笑,轻声道:“将军可知,地方官署是如何搪塞郡国上官的命令与政策的?”
“简单……”李哆微笑着道:“不过是阳奉阴违,明遵暗背而已!”
“将军只需命人,将天子诏书,张贴于整个河西四郡的官署门口以及各障塞的障塞之内就可以了……”
李广利听着,醒悟了过来,笑着道:“李公所言,妙也!”
“如此一来……陛下之诏命,本将彻底遵循了……”
“只是奈何……羌人愚笨、忤逆,不肯受教……”
他握着腰间佩剑,走回自己的座位,安稳的坐下来:“而本将面对如此凶顽之徒,即使心怀仁德,却也不得不为了河西四郡百万军民,忍痛挥泪挥师灭之!”
说到这里,李广利甚至叹了口气,流下了一滴鳄鱼的眼泪。
就像他当初,下令摧毁整个轮台王国,并将轮台人全部带回玉门一样。
真的是真情实感,声情并茂,发自内心的感到遗憾与伤痛!
可惜,奈何不管是轮台人还是羌人、月氏人,都不能理解他内心的伤痛啊!
但,李广利的很多部将,却是傻傻的看着李广利与李哆的双簧,一时间没有想清楚道理所在。
还是有人提醒了之后,他们才纷纷醒悟,跟着笑了起来:“是极!是极!陛下之恩深似海,陛下之泽,草木皆沐,奈何羌人愚笨,不识王化,悖逆天子……”
嗯……
只要这些告示和文字内容,不传到羌人耳中。
只要这些东西,没有人去主动宣传。
这个政策,就等于没有人知道。
羌人也好、月氏人也好,依旧会傻乎乎的撞到汉军早就布置下的天罗地网上。
而兵戈一起,当羌人和月氏人,数以百计、千计、万计的从四面八方,冲向河西边墙的时候。
告急的骑兵,马上就会出发,同时边塞的烽火狼烟立刻点燃。
瞬间,从居延到九原,自令居到甘泉宫。
数千里的国土,将被狼烟和警告所充斥。
到了那个时候,朝堂大臣与天子,就不得不将资源倾斜到河西。
大批援军与物资会星夜启程。
而他们,则可以踩着数万甚至十几万的敌人骸骨,登上人生巅峰。
更妙的是——即使事后朝堂追查,派出使者调查原因。
他们也只会得到——贰师将军忠心王师,汉军上下万众一心,奈何西羌与月氏逆贼冥顽不明,自寻死路的结果。
甚至,还可以借此将那个在背后出那个骚主意的家伙拖下水,让他在天子面前大大失分!
于是,李广利集团将名利兼得。
更不必沾染上‘对抗天子’的罪名。
没有比这个方案更完美的解决之策了。
只是……
李哆内心,却还是有着隐忧的。
他看着得意的李广利与其他同僚们,在心里暗想:“若匈奴与羌人、月氏人同时联动来攻,我军再出点什么错误……”
“吾与诸公,岂非将成为罪人?”
但,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存在了不过一秒钟就消失不见。
因为,比起风险,利益无疑更大!
而且,他知道就算提出来,也不会有人重视和相信。
汉军在河西经营三十多里,障塞密布,边墙坚固。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羌人,或许可以从某个薄弱处,溜进去一点,但绝没有人可以攻破某个关键节点,大规模的侵扰河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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