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推开殿门,走进殿中。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垂,晚霞漫天。
太子刘据,端坐在一张蒲团上,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
卫皇后坐在他的对面,白发苍苍的皇后,看着自己的爱子的神情,满脸的悲戚之色。
看到这个情况,张越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臣张子重恭问皇后、家上安……”
刘进也跪下来,拜道:“儿臣拜见皇祖母、父亲!”
听到张越和刘进的声音,太子刘据终于转过头来,无悲无喜的看着两人,挥手道:“进儿、张卿,都坐吧……”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发现,这位太子殿下,没有穿戴汉家太子的冠冕。
他只是穿了一件寻常的宽袍深衣,头上裹了一条简单的布帻而已。
面色更是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慌张或者担忧,甚至张越还能隐约发现,这位汉家太子的神色之中竟然有丝丝的惬意……
这让张越顿感大事不妙!
当今天子的脾气,张越非常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大量参考和对照资料,更有自己的亲身接触感受。
这位陛下就是一头好斗的雄狮,一个倔强的老头,一位习惯了让一切都围绕他转动的君王。
而刘据的这个样子,只要被他看到,一切都要over!
这位陛下肯定会发疯的!
仔细想了想,张越便上前拜道:“家上如今这个模样,可是要学老庄之士,归隐山林乎?”
刘据听着,反问道:“孤学老庄有何不可?”
“架一叶扁舟,遨游四海五湖,与鱼虾为友,与天地为伴,岂不快哉!”
刘据的性格,长期受到谷梁学派的影响,因而形成了其偏软、信奉道义、道德,以为只要用道德,则天下必治。
结果,事与愿违,郁夷之变,令他的三观深受冲击。
随后的发生的事情,又让他陷入深重的自责与愧疚和压抑之中。
若他的性格刚强,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反思自己的错误,吸取教训,完善自我。
可惜,他性格暗弱,于是,不可避免的就陷入了困境。
于是,他就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从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到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是错误的的地步。
尤其是今日的事情之后!
这不奇怪,后世东汉王朝灭亡后,大批大批的士大夫,就陷入了玄谈怪论之中,借此逃避现实。
听着刘据的话,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就更加哀伤。
刘进更是连忙顿首拜道:“父亲大人,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亲大人莫要如此……”
老庄思想,在汉季属于绝对的异端!
不仅儒法两派,对老庄思想恨不得赶尽杀绝。
哪怕是当年黄老学派当政的时候,对于这个系出同源的思想,也是有杀错没放过。
可是,这个思想,却根本无法铲除。
因为,它对于那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群,拥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自有汉以来,因为对现实失望而做出避世举动的贵族公卿士大夫,从来没有断绝过。
但,汉家太子想要避世,这却还是头一遭!
张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拜道:“家上想学老庄,与天人相齐,自得其乐……可家上莫要忘记,杨王孙公的前车之鉴……”
“臣深以为,家上此举,除了徒增烦扰外,恐怕并不能让家上真的获得其他任何东西……”
刘据听着,却是好奇了起来:“杨王孙公?此何人哉?!”
“此公乃是黄老名士,乃先帝年间生人,卒于今上元鼎年间……”张越轻声答道:“杨王孙公,生平素喜黄老之术,善养生能致富,为人谦和,做事谨慎,在当年曾享誉关中,有十余知己好友,为朝堂公卿……”
“至元鼎中,杨公病且死,于是遗命其子曰:吾欲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张越侃侃而谈,将杨王孙将死之前的故事,娓娓道来,特别是将杨王孙和他的好基友祁候曾它的书信往来内容,讲得非常清楚、形象,让刘据听完,也不由得感慨道:“恨不相识杨公于在世之日,此真奇男子,伟丈夫也!”
当今之世,厚葬成风。
莫说是公卿贵族王侯,便是普通的人家,送葬一个先人,就很可能掏空阖家积蓄,甚至欠下许多债务。
故而,像杨王孙这样坚持裸葬,丧事从简的人,一直备受尊崇。
“家上却是有所不知……”张越恭身拜道:“杨公死后,其子虽然按照其意,将杨公以布袋盛尸,葬于终南山……可是……”张越抬起头看着刘据:“家上可知,其子在其坟茔之上,以金玉为饰,堆磊以珍宝……”
“杨公想要赢葬,最终却让其子将大半家产都用于了陪葬……”
“因为,人言可畏……”
这毋庸置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一个主张裸葬,不想要陪葬品的人,在死后他的儿子,遵从了他的遗愿,以布袋盛尸,让尸体与土壤接触,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
在汉季社会,讲究侍死如奉生!
意思是死者生前的享受待遇如何,死后到了地下,也要一样,甚至超标!
天子和诸侯王以及超级公卿们,以黄肠题凑和巨大的陵墓,作为自己在九泉之下继续享乐的标配。
而一般的百姓,则想尽办法,费劲一切心思的给先人置办种种冥器。
破家败业者,数不胜数!
秦汉两代,中国拥有的大量黄金储备,几乎都被人带到了地下,带到了棺椁与陵墓之中。
海昏侯,一个废帝,一个备受忌惮和提防的家伙,其陵墓之中都能找到将近半吨黄金陪葬品!
由此可以想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究竟有多少黄金,被人埋入地底,作为给先人的陪葬品了!
而杨王孙想要裸葬,纠正世人不正确的厚葬习俗的想法,最终也被这世人的习俗带偏了。
他的儿子,出于孝道,不敢违逆父亲的遗命,让其得以按照遗愿下葬。
但,为了不让外人说闲话,为了不被人指责不孝。
他在裸葬乃父后,将大半家产,填入了其父坟茔上方。
据说,仅仅是黄金制品,就价值超过五百金!
于是,杨王孙的葬礼最终的开销,比按照习俗正常下葬的成本还要高好几倍!
杨家甚至因为这此葬礼,而家道中落。
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无比讽刺的悲剧!
刘据听完张越的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当然不傻,听出了张越的言外之意。
“孤就不能按照孤的心愿来活吗?”良久,刘据沉沉叹道。
“家上身系天下,负宗庙之重,社稷之任……”张越轻声道:“家上觉得能够超然物外吗?”
既然身为太子,刘据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本身联系着无数人的性命、荣辱和生死。
旁的不说,他要是真的去学老庄,玩什么隐居避世,张越敢保证,跟着他一起去隐居的臣子、贵族,最起码有数百人!
这一点都不夸张!
因为,世俗的舆论和看法,会逼迫很多人,哪怕不情愿也只能跟着去。
更麻烦的是……
未来新天子登基了,这位新天子会看着一个废太子在外面溜达?
他晚上睡觉敢睡踏实吗?
为了让自己睡一个好觉,这位新天子,哪怕性格再好,也会忍不住的抹掉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和事。
至少,也杀光这个废太子,还有那些跟着废太子一起跑路的人。
刘据却是长叹了一声,看着张越,问道:“纵使卿说的是对的,但是……”
他望着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孤却深深的觉得,孤已经不适合再做这个太子了……”
“近日以来,孤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每日只要一合眼,就能梦见无数冤魂在孤耳边呢喃低语……”刘据低着头,痛苦的说道:“那些郁夷、雍县以及其他太子食邑县中,惨死的冤魂,使孤明白,孤不过中人之姿,实在无法承担社稷和宗庙之重……”
张越看着刘据,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的这位太子殿下的心理,已经陷入了极端矛盾的自责与自卑之中。
简单的来说,就是他的心理状态,出现了问题。
这种事情,哪怕是心理承受力很强的人遇到了,也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
需要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开导和引导,协助他走出困境。
可惜,在这个西元前,并不存在什么心理医生。
就是张越,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
好在,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张越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常识,懂得该怎么做。
他知道,刘据现在缺乏自信。
所以,得给他自信。
让他能够,重建对自己的信心。
最起码,也得让他振作起来,像刘家的那些男人。
不然的话……
当今天子是真的会杀了刘据的!
因为当今天子是一个非常重视经验和自我经历的人。
历史上,他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被老祖母和老母亲捆着手脚,备受掣肘就干脆杀了钩弋夫人。
以让自己的儿子,在即位后可以不受来自东宫的要挟和迫害。
若让他看到刘据现在的这个状态,他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让刘据死于各种意外。
到那个时候……刘进恐怕就危险了!
张越自己的小勾勾,更是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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