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董卫国从南昌出发时,敲锣打鼓闹得震天响,省城尽人皆知布政使大人为国无暇谋身,亲自押送今岁的漕粮前去扬州。无弹窗(,小说更快更好..)江西巡抚张朝更是亲自送到码头上,还给临行的董卫国敬了三杯酒,祝他旗开得胜,击溃盘踞在九江一带的水匪,把朝廷急需的宝贵粮食成功护送入长江。
“这是什么酒?壮行酒呗,还是一去不返的那种。”
码头上张朝和董卫国慷慨豪迈,好一副肝胆相照的感人场面,但下面旁观的缙绅和百姓都不看好董卫国此行,还有不少在窃窃私语说着风凉话。本来鄱阳湖水师就是长江清军水师中最弱的一支,根本无法和武昌、南京的船队相比,在过去的八个月里还被邓名歼灭过两次。听说董布政使是孤身一人从九江逃回的,伤还没养好就带着一批新招募水手、驾驶着民船(南昌人都不知道这些船都是董布政司刚要回来的)去和邓名交战,怎么看都是去自寻死路的。
董卫国船队中装着最后一批给邓名的货物,各种瓷器都被装在稻草包中,化妆成大包的粮食安静地躺在船舱中。
这些船只的赎金也不少,邓名又不愿意接受金银,只要各种可以在外地售高价的江西土产,仓促间南昌很难凑齐这么多东西,因此除了货物外,南昌还用一些技术人员冲抵货物。就比如那些被抄家的瓷器商人吧,他们家中都有不少的掌柜、帐房、学徒伙计,这些人不少都认字,就算是才入行没有多久的学徒至少也会打算盘。
其中的掌柜、帐房,还有那些替走南闯北运销货物的管事,都属于知情不报同谋,他们的东家因为私通虁东贼斩立决,这些商行的核心份子也在大牢里等着秋后处斩。邓名向董卫国询问此案的善后问题时,得知抄没的几家商行中,这种技术人员有不少后,顿时就起了要人的心思。对于江西来说,认识几个字不算什么,他们肯定都不通经书,至于打算盘那种贱业更不必提。但在邓名眼里这些人可是宝,于是就表示他想接受这批死缓犯,并愿意花钱买这些人的命。
这些人对董卫国来说真是如同蝼蚁一般,既然邓名愿意买,他也没有不卖的理由。邓名开价五十两一条命,这本是为了和董卫国讨价还价而故意压低的,但没想到董卫国根本没还价的意思,一口就答应了下来——现在江西布政使还没有和邓名讲价钱的觉悟。
回到南昌后,董卫国向张朝报告此事后,两人转眼就达成了一致:邓名不要肯花五十两买命么?标准就是要懂算学,若是能认识几个字、看得了账本那当然更好。
这个太好办了!张朝当即授意刑名师爷,把抓来的哪怕学徒工也统统定成斩监候——本来这帮小工也就是打一顿,顺眼的哄出去、不顺眼发配充军的命运,但现在既然一个能卖邓名五十两银子,那就都别走了。
在张朝制造通敌口供的同时,董卫国也没有闲着,他唤来手下官吏,询问了一下南昌城中各个商行的规模,根据他们掌柜、帐房、学徒的数量,迅速地列出一份新的“私通虁东贼”的名单,然后速发官兵,把这些商人统统抓起来杀头,手下尽数判为死缓,然后和抄来的东西一起卖给邓名。
虽然张朝和董卫国没有和邓名讨价还价的胆量,但作为江西的第一、第二把手,十几家商人的生死,几百掌柜、帐房还有学徒的命运,他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一口气给邓名送去了数百算学人才时,董卫国还担心对方不肯认账,交代押送的军官说,若是邓名觉得学徒没什么用,那也不要争论免得惹邓名不快,乖乖地领回来然后往鄱阳湖里一沉就好了。这些人南昌这里都会给安上病死狱中或是越狱被杀的名目,从户籍上一笔注销,将来若是有几个从邓名手里逃脱也不怕,地方官府肯定会以冒名顶替的罪名把他们弄死,或是给他们定一个诈死潜逃的罪名,发还原籍处理。不管是不是江西官府都一样,没有人会为了几个贱民去得罪江西巡抚的,就是正和张朝争斗不休的蒋国柱遇到这种事都不会例外,因为官场的争斗是有底线的,无论官员之间斗得怎么凶,大家都默认的规矩不会有人胆敢去破坏。
不过邓名很好说话,见到有这么多懂得算读的人后显得很高兴,那些董卫国担心邓名看不上眼的学徒也没有引起对方的丝毫不满,愿意为每个人付五十两银子。
前期的几批船只已经离开九江,随着与邓名不断顺利交易,董卫国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最近两批货物运到后南昌并没有要求明军立刻交换粮船,而是暂时替他么保管,等董布政司带着最后的赎金抵达后一起交付给清军。
这一路董卫国走得好不张扬,每到一处必定索要鲜肉、茶叶,连例行的见面礼也没有忘记,不通内情的地方缙绅惊讶之余,对董布政司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古之名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色不变。布政使大人帅孤军往讨强贼巨寇,但该收的礼一文都不少,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名将风范了吧?”
大摇大摆地开进九江后,董卫国派出心腹与穆谭取得联系,开始进行校验、交易。拿回粮食和漕船后,董卫国亲率水师向九江杀去,在看到鄱阳湖口那密密麻麻的明军船只时,饶是胆大的董卫国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突然间非常担心明军会失言、毁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清军船队缓缓地驶进明军水营,无论是九江还是湖口方向,没有一条明军船只出来迎击,全都不声不响地呆在水营中,默默地注视着董卫国通过。
“我真是多虑了。”见到明军这番反应后,董卫国心中大石落地,伸手轻轻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起来:“若是邓提督有失言之意,那他何必先把粮食还给我呢?”
进入长江的时候,董卫国的船队距离湖口明军水师的距离不算太远,他依稀看到好像有些百姓在岸边向江面上看来,可能是盼望着看一场热闹吧。
“这些刁民。”董卫国看到江岸上的百姓越聚越多,气氛之余无可奈何地下令道:“擂鼓!”
随着董卫国一声令下,清军舰队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咚咚的战鼓上从每一条船上升起,全身披挂的清军军官也纷纷跑到船头,抽出宝剑在空中全力抡出一个个大光圈,冲着岸边吹胡子瞪眼,他们手下的士兵也擎着武器,让江边的百姓看到他们正声嘶力竭地冲湖口明军水营嚷嚷。
震天响的战鼓声触动了董卫国心中的一根弦,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场面好像很熟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清军擂动战鼓后不久,湖口明军水营那里也有反应,只见红色的旌旗飘动,黑压压的明军士兵涌上岸边的码头。董卫国看到站在最前的是一个穿着雪亮盔甲的明军将领,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长剑,虽然隔着半个江面,董卫国仍然能够看到其上明晃晃的寒光。
那个明军将领高举起他的宝剑,然后用力向着董卫国这边用力劈下,随着这个动作,不少箭矢腾空而起。
“这是什么破箭?”站在董卫国身后的是一个张朝的标营军官,这个抚标军官没有参加过之前的两战,这次才被张朝派来董卫国左右。刚看到无数羽箭冲天而起时,抚标军官心里还有些不安,但那批弓箭质量奇差无比
,抚标军官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些箭甚至没有几根能射到两军之间。大部分都迅速地掉到江里面去了,还有一些质量特别差的,在本空中就被江风吹回去了,像风筝一般在空中乱摆一通——不光是重心有问题,连重量都不满足最基本的要求。
“大概是些树枝……”董卫国喃喃地说道,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熟悉,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董卫国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湖广的兔崽子们,你们坑得本官好苦啊!”
骂完这句后,董卫国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
“唔,那个周培公好像就是和屡次收复城池立下的大功,那时湖广的捷报不停地送来,把邓名说得相当不堪,过了没多久,川陕总督就被邓名打得惨败,当时巡抚大人和我还讥笑了李总督几句,说他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知府。这个收复城池……仔细一琢磨,实在太可疑了啊,我不是也很快就能收复九江了么?”董卫国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奏章的封口,他思考得越深入,就感到眼前变得越明亮:“这次邓名再次进犯武昌、汉阳,湖广说什么邓名一天就炸开了汉阳的城墙,但周培公顶住了对方的进攻,还连夜把墙砌好了。嗯,结果在九江的时候我也觉得邓提督没什么战斗力,还准备了不少民夫、把部队派上城墙准备堵口,结果一下子都被炸懵了,虁东兵呼啦啦地都冲进来了……”
想到这里董卫国心中的愤怒再也难以遏制,手掌重重地拍落桌面:“张总督太不仗义了!他这肯定是假捷报啊,什么顶住了邓名——横是交足了银子,邓名把城还给他了吧?或者也是什么双赢,湖广的稻米统购统销?”
在董卫国看来,湖广的假捷报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当然是哄骗朝廷、夸耀功绩;其二就是误导邻省,把张朝、董卫国蒙在鼓里。
“上次张总督就把李总督给坑了,这次又坑了我!在九江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些捷报,我才一直以为邓名这次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带精锐军队来。我稀里糊涂去与邓名打仗,被邓名打个落花流水,就替张总督把朝廷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不但让朝廷注意不到他的小动作和无能,还会让朝廷觉得他才是国家栋梁……张总督真是太毒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董卫国气不打一处来,牙齿也被嚼得咯吱、咯吱作响,他更不犹豫,铺开一张上好的白纸,提起笔饱蘸浓墨,开始写起给朝廷的奏章来。
写奏章的时候,董卫国仍一次次回想起湖广漕船闯关成功时的场景,每次想起自己上的这个恶当时,董卫国就恨得双眼冒火,这片奏章差不多就是在对张长庚、周培公和湖广文武的诅咒痛骂中完成的。
在董卫国的这片奏章中,他首先极力渲染了自己大无畏的勇气,并向朝廷保证他一旦确认漕船船队脱险,就会带领水师杀返九江与邓名再次决一雌雄;当然,董卫国也没有忘记提到江西巡抚张朝,指出自己的菲薄功绩都是与巡抚大人关心支持分不开的,临行前张巡抚对绿营官兵的亲切慰问更让官兵深受激励、士气如虹!
其后董卫国笔锋一转,向朝廷报称:虁东贼邓名在攻陷九江后大肆掠夺,他估计现在虁东群贼已经士气低落,只想着满载着他们洗劫来的财物返回老巢。而邓名手下大将穆谭的表现很好地支持董卫国的这个论点,这次江西漕船在通过九江、湖口时,明军并没有派出多少船只来追击清军,这说明地方将领斗志已怠;而来追击漕船船队的那些明军,在几次跳帮失败后也就放弃努力,丢下他们落水的同伙儿全速退回岸边去了,可见虁东贼的小兵也没有什么士气了。
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虁东军将惰兵骄的场面后,董卫国再次乐观地向北京报告说,他对夺回九江充满信心,请朝廷静候佳音,写完奏章后,董卫国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然后耐心地等墨迹晾干,才仔细地收入信函中封起来。
与奏章一同发出的,还有给安徽、江苏的露布报捷,内容和董卫国的奏章并无大的区别。这场大捷是董卫国花钱买回来的,他宣传得理直气壮。无论是奏章还是捷报,董卫国都暗示邓名所部战斗力大减,尤其以穆谭所部最为无能,差不多是人见人欺的鱼腩部队。不过董卫国在此处玩弄了一下手腕,他不是简单地进行这种表述,而是在这种表述后附上了他夺还失地的决心,所以朝廷完全可以把这番表述理解为董卫国的乐观——换言之,如果南京、安庆、扬州等地的某个笨蛋,因为看到董卫国的奏章而去挑战穆谭,结果遭到一顿好打的话,那无论如何都不能赖董卫国误导了——本来也不能,不过董卫国既然可以把事情办得更妥当一些,那他也不会懒得加上这么两句话。
“不知道张总督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这个教训,反正我是花了五十万两银子(粮食加船只),而要想‘收复’九江还要再花一笔银子,幸好有统购统销这个好办法,不然还真有点麻烦。”写完奏章和捷报后,董卫国又琢磨起来,既然他是花银子买来的教训,那他肯定不能白送给其他人。
“九江失守后,江西这里就成了风口浪尖,朝廷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里,让巡抚大人如坐针毡,我当然更是首当其冲,再没有人去多看湖广一眼,张总督果然做的一手好文章啊。现在我也需要一个更大的笨蛋,把朝廷的注意力赶快都吸引过去,省得他们老盯着江西不放。”和当年狄三喜被邓名敲掉四颗牙后的思路一样,现在的董卫国也迫切地需要更著名的参赛选手出场,做出更抢眼的举动,以代替他在“争夺天下第一笨蛋”这场锦标赛中领跑。
至于拆穿张长庚收复黄州、湖广漕船闯关成功的真相,董卫国根本没有动一动这样的念头,第一笔墨官司未必能打赢,其次如果让朝廷起了疑心,那董卫国就得先想法解释他闯关的合理性与夺还九江的可行性了。
唤来抚标的那个军官,董卫国命令他立刻找人把自己刚写好的奏章急速发给北京。
“还有这几份捷报,马上送向江宁、苏州、安庆、徽州、扬州、杭州,嗯,山东那边也送一份吧。”董卫国感觉邓名并不满足已经取得的战果,而如果邓名继续进攻的话,现在安徽、江苏会首当其冲,而浙江和山东虽然比较远,但董卫国也本着广撒网、多捕鱼的心理决定送一份捷报去,所谓有备无患,谁敢说邓名一定不会去浙江、山东转转呢?若是地方绿营不够麻痹大意,那就未必会吃很大的亏。
“捷报送江宁一份就够了吧?”抚标军官并不清楚董卫国的打算,觉得同样一份捷报,没有必要送给蒋国柱五份。
“不,江宁、苏州、安庆、徽州,扬州,一城一份,一个也不能少。”董卫国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已经想好了,等收复九江后,一定要再好好写一份捷报,告诉天下人邓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当然给蒋国柱的捷报还是要一式五份,保证蒋巡抚治下的文武都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它。
“遵命。”抚标军官恭敬地道答道,他最后核对了一遍报捷文书,发现了董布政使的一个漏洞:“大人忘记给湖广总督衙门发去一份捷报了。”
“湖广那里就不用发了。”董卫国没有多做解释,挥手让抚营军官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张总督不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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