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是仲秋之末,天气转冷,尤其是入夜之后,气温凉透肌骨,桂花的缕缕幽香拌入夜风中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
徐晋身穿月白色的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步履从容地跟在一名掌灯的婢女身后,往恩师费宏的书房行去,情景一如多年以前,只是在前面领路的婢女已然换了人,当年服侍费宏的婢女红缨已经到了年龄,出府配婚去了。
负责服侍主子的大丫头不外乎是两种命运,要么翻身做主成为妾室,要么到了年龄后配婚,一般是与府里的下人配婚,婢女红缨的运气不错,被放良出府了,家里给她物识了一门亲事,男方虽然还没有功名,但也是个读书人,据说婚后的生活还算幸福,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一切都很好!
现在服侍费宏的婢女叫彩霞,一个十六岁,爱害羞的小姑娘,只要目光与徐晋相接,就连脸蛋上那几枚小雀班都会瞬间变成一片彩霞。
小婢女把徐晋领到费宏的书房外,用略带着颤音(紧张)的声音禀报道:“老爷,徐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一把熟悉的声音从房间内传了出来。
“徐大人请进!”彩霞推开书房门恭敬地道。
徐晋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婢女脸蛋上的那几枚小雀班登时又变成了彩霞,看上去竟有股怯生生的可爱劲儿。不过,徐晋对这种黄毛丫头没兴趣,他今晚也不是来逗小娘子的,而是拜访恩师,尊师重道是美德,是本份,忙完手头上的事,自然是要前来探望恩师了。
徐晋举步迈进了书房,一眼便见恩师费宏正坐在案后,案上已经摆好了一副棋盘,费师手里还握着一把棋子慢吞吞地盘着,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似乎早就料到徐晋今晚会来。
“学生拜见恩师,恩师万安!”徐晋趋前几步纳头便拜。
就为官而言,费宏绝对算不上一名能臣,其担任首辅期间并无拿得出手的建树,能力跟杨廷和比相去甚远,甚至也不及杨一清,但他绝对是一名宽厚的长者,一名饱学之士。在徐晋心目中,费宏不仅是恩师,还情如父子,如果没有费师,他现在估计还在埋头啃四书五经呢,别说科举通关,能考中举人就烧高香了。
所以,对费宏这个宽厚的长者,徐晋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尊敬和感恩,他毕恭毕恭地行了跪礼!
费宏倒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受了靖国公爷的大礼,这才笑容慈和地道:“快起来吧,平安回来就好,来来来,先跟为师手谈一局,看有没有长进。”
徐晋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在案前坐落,执黑先行!
师徒两人在灯下你来我往地博弈了百多手,最终徐晋以一目半之差败下阵来,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本来中盘阶段还是徐晋稍微占优的,但是官子最考较火侯,徐晋的道行还是差上半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费师一点点地翻盘。
“子谦棋力大有长进,再过两年,为师恐怕不是你的对手了。”费宏捋着胡子愉快地道。
徐晋故作不服气道:“何需两年,学生愿与费师再下一局,必胜。”
费宏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摆手笑道:“小儿欺为师精力不继而已,为师可不上当。”
看着开怀而笑的费师,徐晋亦是欣然自喜,看来费师的心态很乐观,并未因被逼卸任内阁首辅而意志消沉。
费宏显然也瞧出徐晋是故意逗自己开心,眼中露出一丝暖意,用责备的语气严肃地道:“今日白天发生的事为师均已知晓,子谦以后切勿再以身犯险,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徐晋连忙俯首受教。
费宏不禁摇头苦笑,因为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子了,虽然老成稳重,但遇事却偏偏喜欢兵行险着,当年守铅山县时如此,去年火烧通州也是如此,后来镇守京城也是如此,所以别看这小子嘴上答应得痛快,真到了临机决断时,该冒的险他还是会冒。
正所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运气再好也有用完的时候,费宏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今晚特意提醒徐晋一下,不管管不管用,预防针还是要打的,他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晋暗汗,提起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黄酒,给费宏斟了一杯,然后也给自己满上,转移话题道:“这段日子费师受委屈了。”
费宏确实是受委屈了,本来内阁首辅做得好好的,却因为一场泰山地震而给皇帝背锅,不到六十岁便退休养老了。
费宏摆了摆手,淡然道:“其实为师早就有隐退的打算了,这次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子谦你道是为何?”
徐晋微愕了一下,不过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费宏的用意,不由暗暗感叹,费师或许在治政方面没有过人之处,但却深谙为官之道啊。
正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物极必反乃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所以当一个人红到烈火烹油时,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徐晋目前的情况便是烈火烹油,年纪轻轻便获封国公,位高权重,在官场和民间的声望均如日中天,再加上恩师费宏又是内阁首辅,老丈人费采、大舅子费懋贤、费懋中均在朝为官,再家上谢家三位舅子都在军中任职,更要命的是,目前军中能打的将领几乎都出自徐晋门下,徐晋自己更是手握神机营这支精锐。
试想一下,这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庞大的势力,别说百官忌惮了,估计就连皇帝都会感受到威胁,幸好嘉靖对徐晋极度信任,若是换了一个皇帝,估计徐晋也差不多快要人头落地了。
但是,人是最善变的动物,天知道嘉靖会不会一直如此信任徐晋,若有朝一日失了圣眷,那徐晋立马就要玩完了。
所以说,费宏主动辞去内阁首辅一职是十分明智的举动,须知费、徐、谢这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徐晋出事,那三家必然是连根拔起的结局。
费宏确实有没卓越的政治才能,但他深谙为官之道,懂得取舍,最难得的是他不恋栈权力,拿得起放得下,内阁首辅说不干就能不干,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在这一点上,他要比杨廷和强。
徐晋想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时,不由后背汗涔涔的,向费宏投去感激的眼神。费师今年还没满六十岁,身居内阁首辅之职,本来正是大施拳脚,一展抱负的时候,为了自己竟然毫不犹豫地辞去了首辅之职。
徐晋站起来,对着费宏深深地施了一礼,后者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因为他相信自己这个门生会干得比自己好,将把大明推上更加繁荣强盛的道路。
“据说前些天已经有言官上书,请求皇上收回你的国公爵位和太保官衔了,子谦明日上朝有何打算?”费宏若有深意地问。
徐晋微笑道:“本朝太祖曾立下祖训,非军功不能封爵,门生所立的军功虽不敢与中山王徐达相比,但封个国公应该是够格的。”
费宏愕了一下,不过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徐晋的用意,赞许的点了点头道:“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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