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乐人并没有回答,只任由史清倏擦拭干净自己后背的血液。那些位置他看不到摸不着,本想着自己来擦拭干净,拿了铜镜来摆放在面前,却无奈身子扭曲后也无法均匀发力。现在由史清倏才收拾伤口,便显得轻松了许多。
翘案上还摆放着他摸索出来的云南白药与绷带,史清倏擦完了血水过后才拿起那枚小药瓶来,司乐人从铜镜之中能看到她那认真的神色,背上能感觉到女子的手指轻柔涂抹上药的触感。
片刻后,伤口已经处理妥善,史清倏将余下的纱布丢回翘案上面的托盘之中,这才对他抬了抬下巴。
司乐人赶忙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扭头回来看着地上满地狼藉,散落的衣物、狰狞的血水,他刚想去收拾一下,却见到史清倏目光冷漠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多谢燕王妃帮忙,”他咬了咬牙,冷静地走了过去,对史清倏稍稍福身,“不知燕王妃忽然造访,所为何事?”
史清倏定定地看了对面的人几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不断闪动的烛火,良久这才回过神来一般,从身上摸索出那不知何人塞过来的纸条,递给了司乐人:“司大人,此信可是你所书?”
司乐人接过那纸条,细细地看了两眼,随后摇头:“并非臣所写,臣今日一直准备为太妃娘娘贺寿的事情,并未曾将王妃约出去过。”
面前的男人脸色惨白,又偏偏只穿了一身白衣,黑发如瀑落在肩头,莫名的有一股飘零感,让人觉得好似水中的倒影一般。史清倏深深地看了他两眼,这才轻轻偏过了头去,道:“呼……好吧,既然不是你所书那便罢了。”
话虽如此,可心中的疑惑却没有一丝减弱。
史清倏起身,眼睛在屋中来回地看了看,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是司乐人平日里所居住的地方,床榻案几一应俱全。
乐工房不是所有乐师都有独自的房间可住,司乐人乃这里的掌事,故而为其安排了一间屋子。平日里司乐人也只是实在清闲了便回府居住,若是碰上什么宴饮大事,便会一直留在宫中。
她的目光被放在桌案上面的木雕吸引了过去,司乐人见状,轻轻一笑,介绍道:“臣在沧骊时有一位雕刻师傅,其手艺精湛,臣不过将将学到一些皮毛罢了。”
史清倏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走过去拿起了摆放在桌上的一只木头娃娃,眉眼含笑,精致无比,好似有生命一般,不禁心下也生出敬佩来:“你雕刻的十分不错,只知道司大人音画精通,天下一绝,没想到连刻木的技艺都如此的精湛。”
“熟能生巧,但比起一些师傅们来,则不堪一提。”司乐人站在身后,丝毫不介意史清倏伸手把玩着自己花上数十个昼夜雕琢出来的东西。
史清倏忽然意识到,连刻木这样的事情都在宫中完成,看来司乐人回到自己的府邸的时间并不算多,她轻轻放好那只小木头娃娃,忍不住问道:“司大人为何喜欢这些东西?”
在她的印象里,雕刻木头这样的事情都是老头子做的。
“可以打磨人的心性,磨炼一个人的耐性,”司乐人道,“专心做一件事情,不管如何繁琐、如何枯燥,不管先前要忍受什么样的事情,最终一块木头能在自己的手中渐渐成型,与我而言,一刀一划都舍不得不参与其中。”
史清倏疑惑地扭过头去,总觉得司乐人话里有话,让她心下倍感不安,可司乐人又是在盯着自己手里的雕刻物说话,好似没有任何意思一样。
外面的纷乱渐渐平息下来,司乐人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推门走了出去,信步走到庭院里的一颗已然凋零的海棠树下,那里布了一张石桌石凳,桌案上放着一把带着优雅色泽的古琴。
“感谢燕王妃出手相助,臣无以为报,只求为王妃弹奏一曲。”只见司乐人坐了下来,面对古琴的他好似变了一个人,宛若谪仙一般。
薛应不明所以,但也只好随着史清倏一起走了出来。
司乐人开始弹奏,修长的十指轻柔地拂过古琴的琴弦,发出阵阵悠扬婉转的调子,那调子一开始平静如水,随着头顶的月光缓缓流露,却总带着些许悲凉。
史清倏没有打断他,而是在其对面轻轻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琴弦的颤动。
忽然之间,琴声陡然一边,如疾疾攀援上陡峭的山峰,呕哑嘲哳、杜鹃啼血,随着司乐人那看似无力的手如洪水迸发一般。
渐渐曲声变得柔和,像是八旬老人苟且偷生一样绵延无力,令听着心中焦躁不堪,随着几声断断续续的颤抖,曲调终于结束。
史清倏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她一抬头,发现司乐人正平静地看着自己,于是清了清嗓,道:“这么多年,司大人的曲风一向如此悲凉。”
那年在偏宫时,司乐人树下吹笛,也是如此悲惋。
司乐人却是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
“你是刺客吗?”史清倏忽然问道。
“……”司乐人微怔,史清倏的那双眼睛几乎要将人盯出一个洞来,他伸手拂去古琴上面的灰尘,轻声道:“不是。”
二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史清倏呼了口气,笑道:“好,这是你说的。”
随后便也不再去看她,起身,对站在一旁等候的薛应轻轻颔首:“应儿,我们走吧。”
一阵风从干枯的树枝之间漏了下来,司乐人端坐原地,脑后的青丝流下,在风里扬起柔软的弧度,他伸手又拨弄了两下琴弦,忽的眼睛一闭,手中的琴弦“铮”的一声断开,在他手上留下一条血红的长痕——
史清倏不知道,这首曲子名叫《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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