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虎知道这是个能否再度激发齐人士气的关键时刻,他见齐侯沉默了半响后,突然笑了起来。
“这有何难,将寡人的马牵来!”
齐侯下达指令,他边上的东郭书等人随即照办,勇士犁弥将那匹雄壮的红色骏马牵进空地。
“众人应当知晓,此乃寡人爱马,拉车的驷马之首。”
的确,阳虎见它双腿修长,耳朵尖锐,且极其聪明。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红马立即翻开白眼,扬起前脚,嘶鸣不休,合数人之力才将它们制服。
齐侯拔出了腰间佩剑,大声说道:“今日,寡人不爱马而爱众,便杀之以飨士!”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齐侯先是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骏马的脖颈,随咬了咬牙,将利刃狠狠划过,割开它高贵的头颅。马儿惨叫一声,四肢瘫倒在地,浑身猛烈颤抖,鲜血有如一股红泉,自伤口喷出。
齐侯真的杀了自己的爱马,众人震惊了,随即马儿遭到了分割,一块块鲜红的马肉在寒冬下冒着白色热气,被一一传递了过来,让人捧在手中,垂涎不已,它们将在火堆旁被烤熟,填饱饥饿的肚子。
“至于无衣者……”齐侯一挥手,竖寺便将他平日穿的衣裘取了来。
齐侯接过后,亲自将其披在了方才提出异议,叫冷叫饿的人身上。
“寡人衣物众多,也穿不了那么多,多余的,便分给众国人罢!”
齐侯的表演十分到位,无论是捧着马肉的,还是被披上衣裘的,都发自内心,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在雪地里朝齐侯下拜,行稽首礼!
齐侯依然是一副对不起众兵卒的表情:“此次寡人驷马皆杀。除了部分拉辎车的牛马外,其余各卿大夫和军吏的马,凡有冻病不能行走、拉车者皆杀之。卿大夫有多余衣物者,统统分予下吏。聊以为继,还望众人再坚持几日!”
阳虎旁观了整个过程,期间点头不已,毕竟是做了将近五十年国君,在历次强卿专权里活命的人。齐侯并不是没有才干,而是平日没用对地方。只要他好好装下样子,将晏婴教的那些东西施展出来,一如在夷仪为敝无存发丧一样,还是能重新收拾军心士气的。
当年齐桓公率军千里行军,北伐山戎,斩孤竹国,回途时困于大雪封山之中,失去了方向,最后以老马识涂而归。如今齐侯杵臼见困于濮北冬雪。于是杀马飨卒,解衣暖士,也足以成为千古佳话了。
果然,在齐侯的表演下,齐人山呼君上贤明,众人方才的疲惫和绝望居然就这么一扫而空,启程行军时速度甚至加快了不少……
但阳虎却知道,这些牲畜的肉平摊上每个人头上,最多只够半顿。从去岁十月到今年夏天,他被孟氏公敛阳围困在灌邑里。尝过饥饿的滋味。饥饿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是无穷无尽的,它会从内而外,从肠胃到肌肤骨骼。将一个铁打铜铸的汉子摧垮,看见一团粟米也能卑躬屈膝。
他猜测,明天,至多后日,如果情况没有好转,那好不容易激发的士气依旧会低沉下去。最终让齐军分崩离析!
所以还是得自己想想脱身活命之法,阳虎可不甘心做乱军之中的一个屈死冤鬼。
……
一日后。
入夜时分,世界一片灰暗,松木和苔藓的味道和着一丝寒意,飘荡在风中。土地上升起苍白的迷雾,武卒的骑手们在碎石和乱木中费力地穿行,攀上小丘。
在这里,他们能看到夜幕下的原野上,如珍珠般散落的温暖火堆。那些火堆很多,多得让赵无恤无法计算:成千上万的篝火组成一条摇曳的光带,伴随着一旁缓缓流淌的乳白色溪水,看起来就成了两条河,一条冰,一条火。此情此景,是前世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观。
但,那是敌人们创造出来的景象,篝火越多,说明齐人这一路上挨饿受冻受的损耗越少。火堆越整齐,越说明他们士气未完全垮掉,组织度尚存,可以发起反击,并不值得无恤赞叹和欣喜。
“雪地上,火是生命之源。”无恤对手下也冻得有些发颤的兵卒们缓缓解释道:“也是取死之道。”
奉他指示,自从开始靠近齐人大军后,骑兵们便不再弄出明火。大家以生冷的腌肉干、炒粟米和更硬的鱼脯为食。睡觉时则挤在斗篷和毛皮下合衣而卧,彼此取暖,以避免齐军发觉,让骑兵失去了最擅长和需要的突击先机。
他指着对面那座小林子说道:“在背风处举火,摇晃三下。”
手下照着做了,对面很快就有了回应,一辆马车身后跟着百余兵卒,沿着小径缓缓驶来。车上面有位高大的乘车者,他浑身裹着熊皮裘,自己也活脱脱像一头熊罴。赵无恤对小堂弟徒然长高的身躯和体格依然有些无法习惯,愣了片刻才想起,这应该是赵广德。
按照约定,无恤和赵鞅的主力将在这片农田旷野上再度会师,完成对齐军的“合围”,而赵广德就是被派来接洽的。
远远看见赵无恤,赵广德就下车朝他行礼,口中呼出了一大股白气:“堂兄辛苦了。”他连声音也粗犷了不少。
无恤笑着上前,替他拂去肩膀的雪花和冰凌,态度亲切,赵氏大宗和小宗关系一直不太好,无恤希望自己至少能将温地一系笼络住。
“堂弟亦辛苦,我父的万余大军可都到了?这些日子损耗如何?齐人营地火光太旺,都无法看清南方二三十里外的情形。”
赵广德张口预言,又看了看周围的人,靠近在无恤耳边轻声说道:“堂兄,事情有变……伯父所帅没有万余,只有六千人!”
……
“怎么回事?”无恤闻言后微微诧异。
赵鞅所帅的主力比预想中足足少了五千,是和齐军提前发生交战受了损失?按照赵鞅的性情的确会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毕竟先前就一路被齐侯追赶,受了不少憋屈。但有傅叟这只老狐狸在身边参赞,应该能劝诫住他吧?
亦或是,南边出了什么意外?
“然。就在引诱齐人抵达濮水,我军将再次渡河时得到的消息,濮南有变。卫侯与王孙贾部识破曹伯伪装赵兵后,向曹军进攻。曹伯败绩。损失近千,如今已经退守洮邑,向伯父连续发三次求援,声称卫军就要渡河去濮南了,曹国恐怕无力阻止。”
“于是父亲便分兵去支援曹国?”无恤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由满腹遗憾。
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的确不能小觑各诸侯的人才啊,否则他们会不时给你惊讶。
另一方面,曹国这个猪队友果然还是靠不住。但当时情况对赵氏极其不利,齐卫大军一副巨石压卵的架势,所有人都觉得赵氏必败,他除了忽悠性格有点二傻的曹伯外,还真没别的人可以指望。
无恤可以想象赵鞅在接到曹伯告急时的暴跳如雷。但这样一来,他就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若按原计划全军渡过濮水北上,等齐人粮秣吃完,气力耗尽,组织开始崩溃时发起进攻。乐观的估计,在父子同心,步骑协同的情况下,加上无恤发动各邑亭卒来捡便宜,至少能将齐军四万人留下一大半,虽然赵氏也会付出两三千人的伤亡。
但那样一来。赵无恤费尽心血攻略下的濮南地就可能被卫军一举收复,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若让赵无恤选择,他还是会选重创齐人。因为战争,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第一准则。而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后世的耳渲目染让他有了这种意识。至于得而复失的地盘,这个冬天不行,就明年再战,在齐人主力垮掉后,卫人自然无法再守多久。
他不知道当时赵鞅是如何想的。依照这位强卿的性情,无恤以为他会选后者,孰料他却选了分兵去保濮南。
那么,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赵鞅的判断?
其一,或许是这时代战争攻城略地抢夺人口的目的。其二,无恤猜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赵鞅对儿子护短“吾子辛苦打下的地方,哪能轻易丢失?”大概是这种心态,这让无恤心里一暖之余,也有些无奈。
如此一来,他和赵鞅加起来也只有六七千人,想要一口吃下齐国主力困难倍增。
“分出去的六千人都是什么成分,由谁为将?”
赵鞅是将军队平分,但六千人对上随时可以从濮阳调兵的卫国,还有狡猾的王孙贾。若主将不得力,说不准还会被狡猾的卫军占了优势,曹国那五六千人,无恤是无法指望他们在野战里出力的。
赵广德答道:“去的多半是晋阳赵兵,其主将是子良司马。”
无恤松了口气,有邮无正这个赵氏内最擅长用兵的家臣,濮南应当无事,若卫军不小心应对的话,难说还会被邮无正狠狠割一刀。
再怎么可惜,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只能想办法弥补。
他看着齐国大营乱中有序,序中有乱的璀璨篝火陷入了沉思,赵鞅虽然只有六千人,过去几日不时袭击齐人分出去寻找食物的小队,也给对方造成了数百死伤。
无恤半响后打定主意道:“堂弟且回去告知我父,我从今夜开始便会袭扰齐军,使其不得休憩!”
受大雪影响的又何止是齐军,中行、范、邯郸、卫都受其害,乃至于赵无恤父子,也已经在勉强坚持,这时代,气候对军队的杀伤远远大于作战。
总之,此战已接近尾声,这片原野农田位于秦、甄、廪丘三邑中间,离齐鲁边境只有两日路程。能否为这一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看接下来两天里,骑兵能不能像追逐羊群的野狼一样,在齐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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