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面相忠厚,年纪才十六七岁的魏驹说道:“仲兄不必困扰,且容弟说一段齐鲁分封的往事。”
仲信气鼓鼓地问道:“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何关系?”
魏驹淡淡一笑:“自然是有关系的,仲兄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听说周文公的儿子伯禽受封鲁国时,去了三年以后才回来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问他:为何如此迟晚?伯禽说:我在鲁国大兴改制,变其风俗,改其礼仪,要等三年才能看到效果,因此迟了。”
“而太公望受封于齐国,仅仅五个月就向周公汇报施政情况。周公说:为何如此迅速?太公说:我简化齐地的仪节,一切从其风俗去做,所以很快。等后来太公听说伯禽汇报政情很迟,便叹息说:唉!鲁国后代将要为齐国之臣了,为政不简约易行,民众就不会亲近;政令平易近民,民众必然归附。”
“如今,齐国果然强大,成为我晋国大敌,而鲁国非得在晋国保护下,才能稍得喘息。”
魏驹将这段齐鲁的往事缓缓道来,赵仲信听得连连颔首。
魏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那贱庶子无恤在成邑大兴改制,变更人殉的习俗,岂不和鲁侯伯禽一样?而仲兄在此入乡随俗,不轻易更制,岂不是和齐太公一样?照我看来,过上一年,仲兄便会同齐压制鲁一般,将那贱庶子的施政远远抛在后头了!”
仲信一听对啊,就是这个道理,不由得当场拜谢魏驹指点迷津。
而对于这项下宫颁布的法令,他明里尊从,其实却不以为然,竟放任当地氏族继续暗中以隶妾,甚至是小宗亲属殉葬。
仲信现在无比坚信,自己“入乡随俗”“无为而治”下的东乡邑,在一年之后,一定会比那贱庶子的成邑强十倍,百倍!
魏驹明面上这样说,暗地里却将那赵氏法令,连同赵无恤这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他才不像仲信一般迂腐而好糊弄,而是大智若愚,何况魏驹记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年前,他们魏氏的先辈魏颗,也公然做过禁止人殉的事情,还留下了一个典故。
而在屋外,仲信的御戎,上士成何正一脸阴沉,听族人痛诉这几天在成邑乡发生的事情。那成氏族人走了一天一夜,跋涉了几十里山路,才匆匆来到东乡,这会正哭得稀里哗啦。
“宗子,你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听完以后,成何几乎咬碎了牙齿,他脸上那条如蜈蚣般狰狞的伤疤仍在,下雨天还会隐隐作痛,冬狩时贱庶子打的那一鞭子也忒狠了。而且,贱庶子一到成邑,还对自家氏族如此严苛,如今又要釜底抽薪,将成氏肢解!
但成何对此却无可奈何,他的乡宰职位是被赵鞅亲手削掉的,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让这族人稍事休息后,回成邑传话,让家中的老阿翁尽量隐忍些时日,再叫弟弟阿季来东乡暂避几天。
惹不起,我们还躲得起!
等熬过这一年,君子仲信得了诸子最佳的政绩,便能获得世子之位,到时候一定会想办法让那贱庶子乖乖滚离成邑。到那时,他再回成邑秋后算账!什么成巫、窦彭祖、甲里桑里,这些叛逆统统要严惩不贷,以十倍百倍报复之,而那两个逃跑的隶妾,也要抓回来,在死去的叔伯墓前碎尸万段!
成何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弟弟成季,已经于今晨暴毙了,死前还受了不少苦头。
等消息传来后,成何痛苦不已,也从此将赵无恤当做一生之敌,不死不休!
……
在原本的历史上,赵襄子真正的“一生之敌”,那个被称为知伯,欺凌压制得襄子数十年不得喘息。最后还将他在晋阳围困三年,让赵氏差点举族灭亡的终极大BOSS,现在却仅是个和无恤同龄的总角小正太。
这位少年现在正坐于两马驾辕,无帷无幔的轺车上,对着作依依惜别状的叔叔知果和表兄赵叔齐冷眼而视。
叔齐的母亲,是知姬,也就是知氏的一位庶女。和韩虎、魏驹跑到伯鲁和仲信的乡邑打秋风一样,知果也以追逐猎物为名,带着这位备受全族推崇的小侄子,跑到了表侄赵叔齐新上任的西乡一探究竟。
赵叔齐为了体现东道主的排场,摆下了华丽的燕飨,召唤乡中各氏族作陪,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投效了叔齐。他还带着叔侄两人在城邑里转了转,叔齐新官上任三把火,西乡中处处是隶民们忙碌的身影,数个水利、修缮、城防的工程正紧锣密鼓地展开。
在呆了一夜后,知氏叔侄准备离开,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知果朝恭送他们出墙垣的赵叔齐再次还礼,才上了轺车,却见身旁的少年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在他们身后礼貌下拜的赵叔齐,态度十分倨傲。
少年名为知瑶,是知果兄长,世子知申的次子。他长得鬓发俊美,身材长大;虽然才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能射箭驾车,堪称勇力过人;而且博学多才,君子六艺,舞蹈剑术无一不精,任何事情一学就会;他还善于巧辩,智力超群;更难得的是意志坚定,做事果敢。
换句话说,这就是一个天才。
赵无恤最近虽然大出风头,但要真和这位浑身上下笼罩着神童光芒的知瑶比起来,就瞬间变成了普通的路人甲。而同辈的韩虎、魏驹、范禾等虽然皆一时之选,却都无法与知瑶相提并论……
知瑶集如此多的长处于一身,也难怪受到了知氏全族上下的一致喜爱。
唯独和他相处较多的知果才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在表面的五项贤才之外,却还隐藏着一颗无比骄傲和残忍的内心。
知果捋了捋短须,问道:“阿瑶,你觉得你叔齐表兄治下的乡邑如何?”
知瑶仿佛连评价都觉得欠奉,他用稚嫩的声音懒懒地说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说也罢。”
知果十分奇怪:“是么?但我看乡中四氏已经向他臣服,全乡上下也一片琴瑟相和,看来能做出不少政绩啊。”
“阿叔大谬,这西乡的一切,全然是镂空的花花架子,犹如空中楼阁。叔齐心思缜密,以阴暗的手段操控氏族,驱使隶民,却失之于狡黠。叔叔可能觉得他挺聪明,但在我眼中,简直像蠢笨的狗彘在做粗劣的表演。照我看,他顶多和夷吾一样,空有鹰视狼顾之相,背信弃义之举,却成不了大器。”
知氏是目前唯一还侍奉着晋侯的卿族,虽然其真正目并不是想尊公室,而是攀附借以为助力,但表面文章还是要注意的。于是知果轻咳一声道:“阿瑶,你怎能直呼晋国先君惠公的名讳……”
知瑶不以为然,“六卿连活着的国君都弑杀了两位,叫一叫死君的名字又能如何?他还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我不成?更何况,晋国早已是重耳一系的邦国,夷吾连七庙都不能配享,非吾君也!”
得,连文公名讳也叫上了,不过他一通话引经据典,驳得知果无话可说。
少年老成的知瑶说罢不再搭理在他看来仅有中人之姿的叔叔,而是偏着头望向天边黑压压的云层,那是都城新田的位置,正是暗潮涌动之际。
祖父知跞这些天一直避而不谈,实则却关心无比的冬至大朝会,就在明日!
知瑶稚嫩的嘴角又牵起了一丝冷笑,他暗暗想道:“比起愚昧却自以为聪明的表兄,我倒是对那个‘获白麋’‘知雅意’首倡‘止从死’的赵氏庶子无恤有些兴趣,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希望这场冬至日的狂风骤雨过后,在来年的新田公学里,我能会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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