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拉着义纵,君臣两人走出殿中。
历来,君臣关系密切的标志,就是皇帝拉着大臣,在自己的宫廷出入游玩。
所谓出则同车,入则同榻。
想当年,郎中令周仁,甚至能在刘彻的老爹临幸妃子之时,在旁边加油助威,乃至于帮着把候补美人抬到皇帝的寝宫。
历史上,某些双向插头就更夸张了。
譬如哀帝**幸董贤,留下了断袖之癖这个典故。
这个断袖之癖怎么来的?
就是哀帝**幸董贤,连早上起来,都生怕吵醒对方,于是剪断自己的袖子……
刘彻即位后,倒是没有了这些毛病。
别说大臣,就是宦官,在他啪啪啪的时候,也得在门外待着。
刘彻素来就没有让人看春宫的癖好。
但这拉拢大臣,示之以恩的把戏,刘彻却玩的飞起。
不仅仅常常邀请元老们入宫谈心,游玩。
甚至,一有空,刘彻就会拉上周亚夫等人,去上林苑游猎。
这些办法,成本很低,甚至接近于无。
但自古以来,却是皇帝拉拢臣子,培植羽翼,巩固权力的不二法门。
刘彻领着义纵,穿越阁楼,来到石渠阁之前的那个小树林。
义纵一看到这个地方,就露出了微笑,心道:“陛下果然还是跟过去一般,喜欢来此……”
今上在即位后,就极爱来此。
平均三天,会来这里一趟。
或散步,或坐在树林的石墩上,看着石渠阁的流水哗哗发呆,或带上臣子谈心。
义纵原以为,自己离开长安将近一年。
天子或许已经找到了新的散心地点。
现在,看来,当今这位,从未改变过他的喜好。
而且。看着这个小树林。
义纵发现,此地,与过去一般无二。
依旧是一个普普通通,除了一个木亭和几个石墩外。没有任何建筑的小树林。
这说明了,今上骨子里,是一个非常念旧之人。
这让义纵的心情立刻就变得踏实了起来。
其实,离开长安这么久,义纵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失去了天子的信任。
这个情况,确实是可能发生的。
皇帝身边,永远不会缺乏**臣。
而后起的**臣,肯定会不遗余力的想尽一切办法攻仵和抹黑自己的前任。
倘若前任没死的话,那,这种攻仵和抹黑,还要再增加十倍的力度。
历代以来,许多皇帝**臣,一旦离开皇帝,要不三个月。就要被人揭发各种黑幕,然后死的惨不忍睹,就是因此。
义纵虽然自诩自己不是靠马屁发家,也非靠裙带关系。
马邑之战后,事实证明,他是有资格有能力,当得起骠骑将军这个职位的。
但,天子的信任,对他而言,依旧至关重要。
对所有武将来说。他们最头疼的一个问题,就是:怎么取信于皇帝。
历史上,多少名将,就是因为无法得到自己君王的信任。而功亏一篑,甚至兵败身死?
数都数不清楚啊!
刘彻看了看义纵的模样,在心里笑了笑。
他抬头打量这个小树林。
老实说,一开始,他来此只是想静静而已。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这渐渐成为了习惯。
然后,又从习惯变成了伪装。
随着做皇帝的时间不断增加。刘彻现在,已经深深的明白,皇帝需要伪装来欺骗自己的大臣的这个道理。
正如同他当年所见的自己的老爹的做法那样。
一个出色的皇帝,应该让大臣们在平时,完全捉摸不透皇帝的想法。
但在同时,皇帝又必须旗帜鲜明的告诉臣子和天下,他的执政思路与底线何在。
这两者之间的度,想要把握好,就需要不断的积累经验。
好在刘彻运气不错。
他老爹给他留下了周亚夫、郅都和晁错这样的忠臣。
上台之初,还争取到了申屠嘉为首的保守派的支持。
所以,有了很大的空间来运作和塑造自己的形象,并慢慢的为自己编织起一个个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伪装人格。
让大臣们在捉摸不透的同时,还能确定很多事情。
这很重要。
尤其是对于皇帝统治天下,尤为关键。
刘彻将视线收回来,对义纵问道:“卿在云中将近一岁,可有云中郡郡守之人选向朕?”
义纵打赢了马邑之战。
在成王败寇的中国,他肯定不会只会是一个云中郡郡守了。
所以,原先的计划,只能是作废。
但魏尚却很可能撑不下去了。
刘彻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要尽速解决比较好。
不然,魏尚要是死在云中郡郡守的位置上。
那刘家和汉室的脸,就要丢光了!
偌大一个中国,连一个能接任魏尚职务的合适人选都找不到?
刘彻与汉室,还有什么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事实,有时候却真是这样让人尴尬。
云中郡郡守,这个位置,说高,其实也就是一个********。
而老刘家像云中这样规模的郡,还有好几十个。
它又不是雒阳或者晋阳这样的高级别都市,可以破格用九卿镇压。
所以,实际上,云中郡守的职位将大部分有能力够资格的大臣将军排除在外刘彻总不能派郅都过去坐镇吧?
而其他年轻一代的大臣。
将心里话,让他们去云中担任郡守,刘彻还真放心不下!
云中,直面匈奴在河套的主力,在以前承担着汉家对匈奴最主要的警戒和警备工作,云中又因为是与匈奴共享河套,所以,很多防线,其实根本不在长城保护之内,过了云中城向北。胡汉混杂,情况非常复杂。
一般人恐怕去了也驾驭不了这样复杂的情况。
正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刘彻才不得不把自己小舅子派过去当接班人。
目的就是要让义纵借他这个皇帝姐夫的虎皮来镇住局势。
现在,好不容易。义纵魏尚手底下练出来了。
但马邑一战的辉煌大胜,却使得义纵不再可能成为云中郡守……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
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
没有办法了,刘彻只好跟义纵打听打听,看看他能不能一个合适的人选。
义纵闻言,沉思片刻。也感到棘手。
云中的情况,没有亲自去过的人,根本不知道当地到底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汉匈数十年的大战,造成了云中城以北的广大地区,有些名义上是汉朝土地,但实际上,对面的匈奴牧民,常常会过来放牧。
有些,则名义上是匈奴的地盘,但汉军也并不介意过去观光旅游。顺便画画地图,观察一下塞外风光。
一般而言,类似这些举动,只要不过分,太过深入。
无论是云中郡还是对面的匈奴休屠和昆邪部族,都会装作没看见。
道理很简单。
大家都不是傻子。
不会为了小事,去闹个不可开交,也更不可能因为,今天你家跑了一支骑兵来我家,我就要跟你开战。也不可能因为,你们家跑了几只羊到我家来吃草,我就要干你老母。
而且,这样的局势。也有利于云中跟匈奴的那几个部族眉来眼去,私底下干些不会被长安和单于庭喜欢的事情。
譬如,云中拿了汉室产的金属器皿,丝绸什么的,跟昆邪、休屠、东胡,换点战马牲畜皮毛。补贴补贴家用。
甚至于偷偷摸摸的点武器装备过去。
毕竟,云中太穷了。
在今上即位以前,常年都没有足够的军费拨款,而且云中本地的产出和赋税收入,也没有几个钱。
而云中的特殊位置,又使得它无法节流。
于是,就只能想尽办法开源了。
魏尚在义纵去了以后,就跟他坦白了很多事情。
义纵在仔细观察和视察了以后,也对此表示理解。
毕竟,你不可能指望一个总户口不过两三万的郡,能维持得了那么庞大的一支军队。
上面拨款,又只有那么一点,不想点办法,找点钱的话,军队就要饿死了。
况且,云中的情况,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
云中郡还要维护和管理,汉家过去二三十年,在匈奴内部埋下和拉拢的数十个贵族和十几个亲近汉室的部族。
这些人里,有东胡王卢家,也有着昆邪、休屠甚至是四大氏族的旁支贵族。
这些人,有部分是真的心向汉室。
但绝大多数,却只是为了钱和利益。
给钱,他们就办事,不给钱不办事。
甚至有人给了钱,也不办事。
毫不夸张的说,在云中郡这样一个复杂的地方。
一般的是非观和善恶观以及主流舆论的评价,全部失效。
很多时候,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无法判断,云中郡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
但事实是二三十年来,在魏尚的努力和顽强固守之下,云中稳如磐石。
从未有任何匈奴军队攻陷过它。
它成为汉室屹立在长城的一颗钉子,牢牢的钉在匈奴南下的咽喉,迫使匈奴人,即使破关南侵,也得在屁股后面留下军队,防止被云中驻军爆菊。
在义纵眼里,事实上,目前汉家绝大多数的郡守,都没有能力掌控好云中。
哪怕是他自己,也需要借助天子的虎皮和魏尚的帮忙,才能稳住当地局势。
想要做好云中郡守。
不止要考验能力,还要考验应变能力,甚至还要求此人必须有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个人魅力,在具备了这些条件的同时,此人还必须足够冷静和谦虚。
不然的话,今天坚如磐石的云中,数年之后,就将成为汉室长城防线的筛子。
这是由云中郡的地理劣势和战略地位决定的云中城在河套下游。匈奴骑兵居高临下,时刻威胁着这里。而且汉匈力量,在此地犬牙交错数十年。
许多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郡守选择错误的话,造成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
义纵在心里想了许多个人选,但最终一一否定。
不是能力和资历不够,就是不够圆滑。没有足够的人格魅力,不足以团结云中上下。
“若真是如此简单,魏公也不会因此苦恼数年了……”义纵在心里感慨着。
早在六年前,魏尚就上书先帝,请求委派继任人选了。
但六年过去了,此事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义纵很清楚,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是因为魏尚的作用,无人能取代。
他在云中扎根太久了。
久到。从云中被汉军收复开始,他就是郡守。
云中军民习惯了听从魏尚的指挥和安排。
他们也习惯了在魏尚的工作模式下进行各种事务。
云中郡上上下下,每一个关塞,每一个烽燧台,早就已经烙下了独属于魏尚的印记。
人人都称颂萧规曹随。
但这个世界上,萧何或许有很多。
但能有几个像曹参那样甘愿活在前任阴影之下的人?
即使义纵自己,若没有先在魏尚手下工作和学习这一年的时间,充分认识和了解当地的复杂情况。
恐怕他一到任,也会按捺想要玩点新样,推行新常态。以显示自己与前任的不同,树立自己的威信和地位。
而这个做法,在云中却可能造成致命后果。
甚至足以让整个云中赖以为强大的体系崩盘。
这才是云中郡郡守继任人选难产的原因所在:能力足够的,可能会改变云中的格局。导致很多坏事情发生,但能力不够的,又镇不住场子。
在义纵眼里,其实就是汉家九卿里,也没有一个能胜任这个职位的人。
想了许久,义纵最终无奈的摇摇头。道:“陛下,末将愚钝,暂时想不出来有能接任魏公之人……”
刘彻闻言,也长叹了口气。
国家事务,有时候就是这样。
但好在,刘彻早已知如此。
他负手道:“这个世界上,除朕之外,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
在实际上,刘彻很清楚,即使是他,也并非不可取代。
没有了魏尚,太阳明天难道就不能升起吗?
当然,魏尚的作用,确实很大。
就像刘彻一样,刘彻是穿越者,所以他知道未来世界的发展趋势。
而魏尚是老将,是云中郡防线和各种事务的缔造者,他在,就能维系整个体系,让上下有条不紊,不会出错。
但,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人类懂得变通。
既然这样不行。
那可以换个思路,换个办法,同样能解决问题!
“卿准备一下……”刘彻说道:“朕将在下个月,任命卿为安北都护府都督……”
“下辖云中郡、陇右郡、北地郡、太原、上谷等七郡,总统一切郡**务!”刘彻淡淡的道:“负责整个北国长城,同时与匈奴之战和之事!”
其实,所谓的安东都护府、安北都护府。
在刘彻的理解中就是后世的大军区或者说战区。
义纵就是汉室北方战区的司令官。
总统整个北方长城防线的驻军和郡兵,同时负责民兵预备役及其他准军事组织的工作。
但,他这个安北都督,相比较安东都督薄世,他将没有任何民政权力和财政权力以及人事权力。
他只有指挥权和管理权。
日后,等安东都护府开始走上正道,安东都护府拥有的民政、财政和人事权力,也会逐步的回收。
这是为了防止出现藩镇而必须做的努力。
这样一来,这些都护府,在未来,就将成为一个个为汉室开疆拓土的战争机器。
“陛下信重之恩,臣感激涕零!”义纵连忙跪下来表忠心。
都护府模式,在安东都护府后,开始进入了汉室大臣的视线。
大家立刻就发现了,这是一全新的权力热点。
都护府都督大权在握,而且跨越郡县的限制,管理庞大的地域。
所有人都知道,未来,属于都护府的时代,恐怕将要来临。
区别只在于,当今天子,想将都护府模式,推广到什么地步。
如今,全新的安北都护府的出世。
让义纵在欣喜若狂的同时,也看到了,未来的安西都护府,安南都护府,甚至河套都护府、河西都护府、西域都护府和身毒都护府在水面之下的影子。
当今天子,从来都是谋而后动,步步为营。
有了开始,就不会有停止。
“爱卿先别急着高兴……”刘彻笑着道:“北方情况,不比安东都护府,此地,从来皆中国之土,所以,朕不会给安北都护府任何的民政、财政以及人事权力,卿,要负责的工作,主要是军队以及对匈奴的窥探!”
刘彻看着他说道:“明白了吗?”
义纵看着自己姐夫和君王的眼神,他曾在刘彻身边三年,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不可以插手朕不让去管的任何事物,除了对匈奴的战争和军队日常训练外,你可以不可以插手其他事物。
这样一来,虽然安北都护府的权力,马上缩水一大半。
但义纵同时安心了下来。
倘若,这个安北都护府,拥有民政、财政和人事权力。
那他反而会提心吊胆。
韩信怎么死的?
彭越跟英布又是怎么‘谋反’的?
大家都读过历史,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真要是那样,那么他义纵迟早会被逼着走上韩信、彭越、卢绾的后路。
况且,这样子也没办法在朝仪上通过汉家用了五十六年,通过一场场不断的战争,削平异姓诸侯和同姓诸侯国,可不是为了新造一批地方割据实力派。
所以,义纵马上就拜道:“臣明白,这是陛下对臣的回护……”
刘彻点点头,笑着激励他道:“骠骑也不要灰心,等打败了匈奴,夺回河套,占据河西与西域,朕就会按照卿的功劳,在西域为爱卿选一个好地方,作为爱卿的封国!”
刘彻看着义纵,意味深长的许下诺言:“真正的封国!”
刘彻摘下一片树叶,放到义纵手上,道:“此朕之承诺也!”
义纵当然知道一叶封桐的典故。
而且,天子早就跟大臣们放风了。
这未来,效仿宗周,在新征服的远离中国的地方,大封功臣,这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义纵确信无比。
自己是当今天子第一个确定和明确承诺,给与独立封国的大臣。
顿时,义纵心里就生出了无边的荣誉之感。
这样的信任和恩德,在这个时代,足以驱使一切有节操和良心的士大夫贵族,给皇帝拼死命了。
义纵当然也不例外。
他跪下来,拜道:“臣唯努力效死,百死以报陛下之恩而已!”
刘彻将他拉起来,说道:“骠骑努力杀敌,为朕开疆拓土,就是对朕最大的回报了!”
“臣必不负陛下之所望!”义纵发誓道:“必为陛下,执单于之首,问罪于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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