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 / 1)



宁宁回客栈时很小心。

裴寂在与骆元明的一战中受了重伤,自长老们闻讯而来,便被立刻送往医馆治疗。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们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后,其间的经历被说书先生们大肆添油加醋,生生把天羡子门下所有人都描绘成了卧薪尝胆、深谋远虑的大侠士。

这风评逆转的速度堪称川剧变脸,比法国投降还快。

前来客栈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获救的女孩们亦是一个接一个赶来道谢。

好在身为师尊的天羡子已然清醒,一代剑道大能化身迎宾小哥,满脸懵地听着旁人讲述玄虚剑派如何惩奸除恶,此次谋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脑袋瓜里全是大大的问号,他答不出任何问题,只能保持微笑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剑修跳槽成为佛家弥勒雕像,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就很神秘,很淡然,很有不争不抢、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气质。

——毕竟若要问起天羡长老大战之后的感受,此人只会诚心诚意地说上一句:“九洲春归真好喝啊!”

宁宁脸上糊了层简易障眼法,确保不会被鸾城里修为不够的百姓看破,加之身形轻捷,很快便来到裴寂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先是一阵极为短暂的沉默,继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响起,没带任何感情:“进来。”

门没锁,虚掩着。

这不像是裴寂的风格。

宁宁心下疑惑,却也没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便将房门推开。

随着吱呀一响,屋内的景象徐徐出现在眼前。

宁宁略微一怔。

裴寂虽然恐惧黑暗,却也并不喜欢太盛的阳光。此时正值正午,他习惯性拉上了窗前的帘帐,让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暗光。

而在房内正中央的圆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圆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缠绕的层层纱布。

哦,拆纱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层层叠叠的绷带折腾得有些烦心,又或因为拆线粗鲁,不慎让伤口再度裂开,这会儿不耐烦地皱了眉,在听见推门声时动作一顿,面色冷淡地转过头来。

然后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间僵住,虽然神情没有太大变化,瞳孔却显而易见地猛然!然一缩。

裴寂没想过敲门的会是宁宁。

他觉得医馆嘈杂,又不爱与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纱布就先行回了客栈房间。恰好素问堂的一名长老闲来无事,见状与之达成协定,正午时分前来替他换药。

他将房门虚掩,本以为站在门外的是那名长老,顺势一抬头,却猝不及防见到另一张面孔。

裴寂握着纱布的右手一紧。

他……此时没有穿上衣。

“你在换药吗?”

宁宁以前途经篮球场,早就见过无数个脱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学生,加之时常上冲浪陶冶情操,对眼前景象并未觉得多么惊讶,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条条伤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却不这么想。

他自幼生活在灵力匮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达,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纪一样开放。

在居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里,同龄男女之间,唯有夫妻可见对方褪去衣物的模样。

后来踏入玄虚剑派修习剑道,虽然知晓同门间彼此疗伤属于常态,可一来少时记忆根深蒂固,二来裴寂独来独往,从未将受伤之后的身体向旁人袒露。

无论如何,第一次被撞见褪去上衣换药,难免会觉得慌乱无措。

不久前还冷寂疏离的少年耳根一热,颇有些狼狈地侧身倾向床头,试图一把拿过摆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动作匆忙,引得浑身伤口骤然迸裂,钻心疼痛瞬间侵入五脏六腑,一阵恍惚之下,竟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没救了没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个光,补救措施还一塌糊涂,裴小寂这回算是没脸见宁宁了。

承影的灵体蜷缩成一个圆滚滚的球,一双眼睛从圆球的缝隙里悄悄露出来。

其实以它看来,此时此刻最有效的台词应当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对我负责”。有理有据无法反驳,绝对能生米煮成熟饭,一举攻破两人之间的所有隔阂。

可惜裴寂这不成器的臭不得。

裴寂忍着痛,一手捂住泛了红的脸,另一只手勉强伸到床头,把上衣盖在自己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

宁宁被他吓得不轻,眼睁睁看着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尽数破裂,溢出猩红的血。

她心无顾忌,把房门往身后仓促一推,径直来!到裴寂身边。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挡好,只不过如今的模样……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狈。

漆黑长发被一根发带粗略束起,此时发带松散,大半黑发慵慵懒懒地倾泻在冰凉地板上,有的拂过少年人白玉般的面庞与细长眼尾,虽是凌散,却也平添几分道不明的暧昧之色。

更无需说他耳根上浓郁的红,以及仓惶不定的目光。

如果他一动不动坐在圆凳上,宁宁一定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可现在离得近了,见到裴寂这副模样,她反而觉得心头闷闷地发热。

“伤口全裂开了。你别动,我扶你起来。”

她蹲下正要伸手,却见裴寂咬牙撑起身子,一只手仍然按在锁骨处的衣物上。

宁宁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开这道视线,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没来得及开口,就很快听见她的声音:“出去做什么?等你穿好衣服,让伤口裂得更深?”

宁宁似是有些气恼,语气很急:“我连你的手都拉过了,现在这样有什么不能看的!”

话音刚落,饶是她本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

现在这样有什么不能看的。

——现在这样怎么就能让她大大咧咧地看了啊!

只不过是牵了一次手而已,哪怕四舍五入,也绝不可能变成□□坦诚相见的地步吧!更何况这怎么说也是裴寂的身体,她——

宁宁的思绪一团乱麻,只想找口棺材,安安静静把自己埋好。

她之前从没有发现过,原来“身体”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也能暧昧得叫人脸色通红。

裴寂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番虎狼之词吓了一跳,脸上呆呆地没什么表情,倒是耳朵上的红潮刷啦啦往脖子涌。

“哇。”

承影发自内心地感慨:“宁宁她如此生猛吗?”

“那个,就是,我的意思是,作为相亲相爱的同门师姐弟,咱们关系已经算是不错了,这种事情不用太在意。!。”

宁宁拼命组织语言,试图挽回自己在小师弟眼里日渐崩坏的形象,只希望不要被当作恬不知耻的女流氓。

想起裴寂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她下意识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轻轻摸上对方后脑勺:“这里是不是撞疼了?”

她动作笨拙,手掌上温柔绵软的触感却让人无比安心。

他在心底暗骂自己扭捏,本打算将衣物移开,念及薄衫之下的身体,动作却又是一顿。

如若这具身体毫无瑕疵,裴寂定会欣然地、甚至带着期待地让宁宁见到。

可它不是。

他从小被娘亲打骂着长大,后者对弃她而去的魔修恨之入骨,心理偏执得几近癫狂,等裴寂长相与那男人越来越像,报复便也越来越狠。

她向来将他当作发泄愤怒的器具,从不曾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疗伤,只会偶尔丢下一些便宜的金疮药,让他自行涂抹,不至于死去。

那些粗制滥造的药自然无法令伤痕完全愈合。

与其他人光滑洁净的皮肤不同,裴寂身上遍布着狰狞可怖、如同蜈蚣一般的旧痕。而后来拜入玄虚剑派,比武切磋时不少同门联合起来的刻意针对,更是让他平添数道剑伤。

就连今日医馆里的大夫替他擦药时,也忍不住轻叹着自言自语,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如此之多的疤痕。

无论受伤还是留疤,对于裴寂而言皆是家常便饭。

他从不为此感到羞耻,哪怕有大夫见后露出惊讶之色,也不过神色淡淡,并不理会。

可此时此刻,迟疑与恐惧却从心底迅速蔓延,如同密不透风的藤蔓层层叠叠,桎梏起他的所有动作和思绪。

……他不想让宁宁看到衣物下那具苍白丑陋的身体。

任何人都无所谓,唯有她不可以。

“怎么了?”

宁宁察觉他眸光一黯,伸手拉一拉盖在裴寂身上的薄衫,却见他将衣角攥得更紧,蹙眉冷声道:“你出去。”

承影猜出这孩子的内心所想,少有!地语气正经,迟疑出声:“裴小寂……”

裴寂的神色本有过刹那缓和,宁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摸不着头脑,思虑无果,又听见他声线沙哑地重复一遍:“我可以自己来,不需要——”

然而裴寂来不及把话说完,所有言语就兀地卡在喉咙里。

连承影也大吃一惊,发出一声宛如抽水马桶的尖啸。

修行之人的气力远远超出凡俗之辈,宁宁抱得毫不费力、一气呵成,感受到裴寂的极度僵硬后站起身来,把他放在一旁的床褥之上。

然后趁他发愣,直接掀下那层薄薄的衣衫。

这番操作如狼似虎,饶是承影也被震惊得呆立当场,看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板了脸,坐在床沿低下脑袋。

“你如果想闹别扭,等我包好伤口再来。”

她说得认真,看着纱布一层层落下,蹙了眉没再讲话。

骆元明的邪阵狠戾非常,如同无数带着千钧之力的飞刀刺在他身上,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又因为裴寂方才的动作纷纷迸裂,溢出殷红血迹。

而除却这些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身上还遍布着许多旧伤。

有些像是鞭痕,有的则是烫伤,毫无章法、深浅不一,耀武扬威般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璞玉之上狰狞的裂痕。

宁宁果然变了神色。

裴寂眸色更沉,浓郁幽暗的自厌徐徐上涌,为整个瞳孔染上檀木黑。他只觉心底无端烦躁,刻意避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她。

也许宁宁会面露同情,将他当作伤痕累累的可怜虫;也许会被这些丑陋的疤痕吓一跳,露出厌恶与排斥的目光。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口钝钝地发闷。

“……而且总说什么‘自己来自己来’,背上的伤口怎么办?”

然而宁宁没有表现出嫌恶之色,也并未流露怜悯与施舍的神采,只是一本正经靠近他,双手捧在裴寂脸颊两侧,轻轻往左右摇晃:

“你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脑!脑袋能一百八十度转到后头?让我看看——好像都不可以嘛。”

裴寂本就不剩下太多力气,此刻被女孩捧了脸,唯能任由她的摆布。

而宁宁只左右摇晃了两三下,便维持着捧脸的动作,朝他靠近一些。

不止脸庞,他们的眼睛也离得很近。

裴寂怔怔说不出话,耳边响起女孩清脆如铃的声线:“所以,要不要我帮你止血上药?”

裴寂:……

裴寂:“要。”

妙啊,妙啊。

宁宁把浸满血迹的纱布拆下,从木桌上拿起裴寂准备好的棉布。

裴寂快成了个血人,得先把这些碍事的血迹擦干。

如果忽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这副身体其实很是漂亮。

他身形瘦削高挑,却并不显得过分孱弱,因常年练剑,手臂与腹部皆可见到均匀有致的肌肉,既有少年人独有的纤细之感,又处处蕴藏着力量,有如蛰伏在深夜的野兽。

棉布浸了水,首先落在锁骨之上,然后带着惹人心烦意乱的凉气一点点向下,来到伤势最为严重的胸前。

每一寸皮肤都被她纳入眼底、无处可藏,宁宁的视线虽则柔和,却有如实质,悄悄扩散在他身体隐秘的每处角落,像是温柔至极的刀。

裴寂屏住呼吸,指尖暗自用力,抓紧皱起的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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