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很浅,还未前行多久,便来到拐角处。
在寂静无声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实体的黑气,水银色月光洒在地面,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灯火,唯有一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屋亮着光。
宁宁甫一上前,便有微风拂过。木屋门前深黑的厚重纱帐被夜风扬起,如同在半空荡起的一缕水波,层层涟漪此起彼伏,露出纱帐里的几分昏黄烛光。
那就是纸条中提到的“帘帐之后”。
裴寂向来谨慎,握着剑先行把帘帐掀开,等探身确认安全无事,才把宁宁拉进黑帐中。
她在来之前,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所谓“帘帐之后”的景象,然而此番亲身踏足此地,还是不由感到了些许意外。
就装潢来看,这里与贫民街区的其它房屋没有太大差别。
逼仄陈旧、狭窄沉闷,黯淡烛光填满每个角落,与不愿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缠,放眼望去尽是灰尘、裂痕与摇摇欲坠的蛛,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货架杂乱地陈列其间,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迈不开脚。当宁宁细细看去,能在货架上见到凌乱摆放的符纸与典籍,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幅歪歪扭扭的画被挂在墙边,宁宁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张吸引了注意力。
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轻而淡的阳光穿过层层凝聚的云翳,透出纱幔般温和柔软的鹅黄色泽。
画作之下,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纤凝破和宋纤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点什么”
陌生男音突然响起,宁宁寻声抬眸,在满地散落的书册里,发现了坐在书堆上的年轻男人。
她虽然看出这是个商铺,对店里的商品却是一无所知,正要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就听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来过这里”
他真是毫不客套,开门见山。
青年闻言神色一变,仍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生了大把白发与厚重眼袋,黑白相间的毛搭配上惊天动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国宝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个哈欠“你说哪个城主夫人”
宁宁一怔“你的意思是她们两个都来过!过”
对方不说话了。
“要是说实话,我们自会给你报酬。”
她想起自己可怜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钱袋,咬牙继续道“不知阁下能否透露一些情报”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因为钱财丧失原则的人吗客人的**必须完完整整保护好,这是我开店的信条”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们愿意多给点,也不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见到一束白茫茫的剑光迎面而来,冷冽如冰,恰好划过他几缕垂落的发丝。
青年嘴角一抽。
那个深夜进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语气与神态都是温温柔柔,没想到她身边的少年人像条疯狗,拔了剑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匪打劫,把他吓得够呛。
近日正值十方法会,这两个随身带剑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仙门小弟子,虽然都穿了黑衣,心里铁定白得跟纸没什么两样。
他的本意是矜持客套一番,把情报价位慢慢往上抬,好生糊弄糊弄这些不谙世事的名门正派,没想到被对方当场来了个下马威,剑气又冷又凶,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正道的做派。
这是哪个宗门的徒弟莫非
脑海里缓缓浮现起某个门派的赫赫大名,青年不由得一阵哆嗦“你们难道是,玄虚剑派的弟子”
宁宁看出这位想要讹人,并未拦下裴寂,应声笑着点头“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欲哭无泪。
废话啊。
除了玄虚剑派,没有哪个宗门能把弟子的头颅挂在船上飞,堪称魔幻主义巅峰大作,不服不行。
这个恐怖门派早就闹得满城风雨,活生生成了吓小孩的鬼故事素材,今日真是三生积来的福分,让他能与这两位见上一面,果真名不虚传。
论残暴程度,玄虚剑派天下无敌。
裴寂对陌生人从来没有太多好脾气,更何况这店家摆明动了歪心思,他握着剑面色不改,把宁宁之前的话重复一遍“两位城主夫人都来过”
“有话好好说都来过,都来过”
青年慌忙应道“你们想打听什么”
那姑娘还是笑意盈盈的模样,眼见同伴拔了剑,居然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这家店有何特殊之处她们都来做过什么”
他总算看出来了。
这两人的心,是在同一个煤堆里滚过的。
!
“我这儿的货物,大多是咒术和符篆。”
见宁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青年赶忙道“这些符咒与名门正派的那一套可大有不同我这铺子里,最讲究一个邪字。”
邪。
宁宁眉目稍敛“邪术”
青年从书堆里勉强直起身子,语气不自觉亢奋许多“正道的心法,大多讲究五行相生、因循有道,我的这些呢,嘿跳出五行之外,怎么有用怎么来。”
修真界术法众多、派别林立,宁宁所接触到的玄虚剑道,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在她了解的所有修行之道里,符术可谓最是诡谲多变。
意在笔先、挥毫落纸,点横折捺皆有讲究,哪怕错位分毫,都可能与本意判若天渊;而笔墨丹青、朱砂浸血,绘制符咒所用原料不同,功效亦会大相径庭。
“我看二位都是剑修,或许对咒术不甚了解。”
宁宁认真应道“是挺邪乎。”
“还有更邪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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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来了兴致“我听说啊,旧时魔族还有一种替命之术,能以他人的气运抵消己身孽障,一旦成功那便是瞒天过海,连天道都奈何不了你丝毫。不止这些”
他讲到一半察觉到裴寂不耐烦的视线,心知自己偏了题,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言归正传啊,那位宋夫人来找我,是想问有关换魂的事儿。”
宁宁心口一紧,听他继续说“那时她与城主感情不太好,来我这儿时面色灰白。可换魂乃是逆天改命的大忌,虽然古籍中有过记载但我毕竟就是个小店老板,哪会晓得具体的法子,只能告诉她爱莫能助。”
宁宁若有所思地应声“除了这个,她还有没有问过别的什么”
“她是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直到最后也没问出来,离开这里没过几天,就突发重症病倒了。”
青年眼珠子一转,身体往前倾了些,把声音压低“这还不是最离奇的等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尚未嫁给城主时,居然也在某日进了我的店里,询问有没有肌骨重塑、蕴养灵力的法子。”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身旁茶杯猛地一灌“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这家店向来行事收敛,很少透出风声,来的多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很少能摸清底细。然而鸾娘自幼长在暖玉阁,连门都很少出,她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宁宁点点头“这肌骨重塑”
这几个字显然问到了点子上,青年忽地咧嘴笑笑,俯身把音量压得更轻“可不就是炼魂之术以他人的魂力滋养己身肌体,不但可以维持容颜不老,对修为提升也是大有裨益。”
他说罢阴森森笑了几声“你们难道不觉得,跟近日来的失踪案很是相近吗”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陈述语气,青年听后也并不反驳,耸肩应道“你们应该就是在查这件事儿吧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爱信不信。”
宁宁念及大师姐安危,并不与他废话“你是不是觉得鸾娘很可能是已故的宋纤凝”
“不然她问起换魂术是为了什么鸾娘又为何能找到这个地方”
青年抬眼望了望门外,确定寂静无人后继续说“而且我听说,鸾娘与曾经的性子大相径庭,可不就是被彻彻底底换了个人吗”
他又喝了口水“鸾娘正是城主喜欢的长相,然而未修仙术,总有容颜老去的一天,于是宋纤凝又动用炼魂之法,试图永驻容貌、修为精进,让城主越来越迷恋她。”
这一番推理下来,倒也算是有理有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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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眼底的阴翳却始终没消,沉声问他“店家,你可听说过紫薇术法录”
“宋夫人买过一本,紫薇真人正是邪术大能。”
青年似笑非笑“至于那本书,里面恰好讲到了换魂术,只不过所谈甚浅,没有太大作用。”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许多事情豁然开朗,没有了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宁宁想起下落不明的郑薇绮,蹙眉沉声道“那炼魂之术,究竟应该如何操作”
“很简单啊,无非是活人、咒法、布阵。”
青年睨她一眼,像是想起什么,再度露出了略显神秘的表情“炼魂十分有趣,同一时间献祭的生魂越多,所能得到的回馈也就越大。相同数量的魂魄,一个接一个炼制的效果,远远比不上同时献祭或许那些失踪的姑娘还没死,幕后凶手在等一场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祭。”
!
这让宁宁想起浮屠塔里的鹅城。
当年的邪修们也是将全城人的魂魄聚在一起,等待一并炼成。如果真如店家所说,离奇消失的女孩们尚在人世
只要他们尽快查明真相,也许就能救下包括郑薇绮在内的所有人。
“二位听尽兴了没”
玄虚剑派的弟子毕竟也不是恶魔,宁宁和和气气向店主道了谢,随后又选了些或许有用的小玩意,才与裴寂一并离开店铺。
因为之前那段稀里糊涂的牵手,两人之间的氛围一直极为微妙。
之前听店主侃大山的时候还不觉得,然而这会儿四下静谧,连自己的脚步与呼吸都能听见,夜色与微光融在一起,就更显出几分暧昧的意思。
宁宁一边往客栈方向走,一边低着脑袋,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
最后一个念头出现得猝不及防,让她脑海里的推测瞬间停滞下来。宁宁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左手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少年人手背坚实的触感,像在做梦一样。
想不通,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做出那种动作,还有那句“这样才是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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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太太主动了一点吧
从这里去往玄虚派所在的客栈还有一段距离,宁宁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尴尬,硬着头皮向裴寂搭话“师弟,你怎么想”
她心下紧张,这句话脱口而出,没经过太多思考。没想到裴寂并未立刻应答,而是沉默着扭过头来看她。
他很适合夜晚,漆黑的发被晚风吹拂到额前,远处几颗遥远光点犹如星辰坠落,悬在一双阴郁深邃的黑瞳,映出几分明暗不定的光晕,像深潭月影那样幽幽散开。
宁宁被他这样一看,心口便不自觉地发闷。
裴寂语气冷硬、不容置喙,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虽然刻意装作并不在意,却又带了点迟疑的意味,尾音像是猫咪下垂的尾巴,渐渐变低“师姐以前都是叫我的名字。”
宁宁一哽。
哇,这个人
牵了手之后开始学会得寸进尺了她可不是心里紧张,想借由这个称呼让自己显得正经一些吗干嘛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啊幼稚
宁!宁踹飞面前的一颗石子,有些不服气“师弟不也是叫我师姐吗”
她把“师弟”两个字念得格外重。
承影爆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大笑“哈哈哈不是吧裴小寂,你这算是撒娇吗居然被宁宁怼回来了哈哈哈太逊了吧”
裴寂把头转了回去。
月光让裴寂棱角分明的轮廓稍显柔和,从她的角度看去时,能见到对方紧绷的下颌。纤长如鸦羽的漆黑长睫垂落在他眼前,衬得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她看不透裴寂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皱了眉头。
然后裴寂微微张了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与此同时偏过脑袋,正好撞上宁宁清亮的目光。
两个人同时把视线挪开。
宁宁听见他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