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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如期结束。

胡珈瑛随着人潮走出考场,刚要抬头去找附近有没有同学的影子,便感觉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处茧子,她愣了下就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赵亦晨转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挤到她旁边的,身上穿的还是集训时的警裤和黑色短衫。见她望过来,他只把文具袋夹到胳肢窝里,腾出左手拉了拉头顶帽子的帽檐,再冲她一笑,“考得怎么样?”

这年南方的夏天依旧走得慢,他们都穿的短袖,胳膊挨着胳膊,胡珈瑛也没推开他汗津津的手臂,从兜里找出纸巾来,给他擦掉额角的汗:“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上午考第一场的时候。”赵亦晨接过她手里的纸巾,随手擦去另一边的汗水,“怕影响你,中午就没敢找你。”

胡珈瑛笑笑,沉在脚底的疲累也褪去了一些。她牵紧他的手,轻吁一口气,“累死了。”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带她往人群外头走,“我送你回学校。晚上还有集训,不陪你吃晚饭了。”

她听了抬头,记起现在已经快要五点半。

“集训是几点?你要不先回去吧?还要绕到我们学校,太远了……”

“来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单车边停下来,赵亦晨将文具袋递给她,熟练地蹲下身开了锁,然后跨上车,对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来。”

知道他不爱多说,胡珈瑛便拿着文具袋,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等她抓住他腰边的衣服,他才蹬动脚踏板。考场设在一所技校,考试刚结束,几个大门来往的车多,赵亦晨带她抄近路,骑过一小段不大平坦的煤渣地,车子轻微地颠簸。胡珈瑛只得抱紧他的腰,听他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下个月。”她的声音也跟着单车的颠簸,有点儿颤,“我去金诚律师事务所。”

“那不是正好在我们学校附近?特意挑的啊?”

赵亦晨没回头,语气里却染上了笑,颤颤的,她听着也翘起嘴角。

“学校安排的。”

或许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他回了下头,一双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也瞧得出是含着笑的。

车头不稳地拐了一下,他转回头稳住,扬高了嗓音:“到时候去找你吃饭。”

从背后扶稳他的腰,胡珈瑛没慌,笑着点了点头。

“嗯。”

十一月初,天气略微转凉。

金诚律师事务所办公区的侧墙上贴着律所里每位律师的照片和简介,合伙人都在最顶排,名字烫金,十分显眼。胡珈瑛和几个同来的姑娘站在一块儿,视线落在某个名字上,久久没有挪开。

王绍丰。

也是烫金的名字,在七个合伙人中间。名字上方是张蓝底的照片,里头的男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典型的国字脸,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照片调过光,他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不像她曾经见过的样子。

她记得那时候,他就坐在那台黑色的广本里。傍晚的天色昏暗,他手里夹着香烟,脸隐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中,偶尔露出冷漠的眼睛。

胡珈瑛只见过他那么一次。但她记住了滚烫的烟头摁在颈后的感觉。很烫,很疼。

周围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她回过神,看到照片里的那个人从前面的办公室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来到带队老师面前,同他握了握手。简单的寒暄过后,王绍丰转过脸,面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实习生,大方一笑。

“各位A大的才子大家好啊。”他嗓音有些哑,却面不改色,笑着正了正领带,“欢迎来我们金诚律师事务所!敝姓王,你们可以叫我王律师。是这样,今天因为律所有点忙啊,就先不带你们参观了。等下我会安排你们的指导老师,大致情况就是每个律师带一到两个人,你们实习的一些具体评分标准到时候老师都会跟你们说。”扫了眼这些年轻的脸,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静立角落的胡珈瑛身上,面上笑容不变,朝她抬了抬手,“诶,那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心头紧了紧,胡珈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胡珈瑛。”她说。

“好,小胡。”对方颔首,依然笑容满面,“你就到我办公室吧。现在先过去,有个常客在里面,你先陪她聊聊,给她倒杯水,行吧?水我已经烧好了,电热水壶里。杯子放在电热水壶旁边,玻璃杯,两只都是干净的。”

站在前面的带队老师侧过脸,示意胡珈瑛答应。

瞥见他投过来的视线,她点头:“好,谢谢王律师。”

弯腰道谢时,她合眼,记起胡凤娟头一次念她名字的模样。

“珈瑛。”她语气温柔,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里藏着笑意,“就叫珈瑛。”

王绍丰的办公室里只站着一个女人。

她倚在窗边,一手抱着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穿的一身米色旗袍,还有绿色的针织开衫。胡珈瑛停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刚好交叉起脚踝,吐出一口烟圈。只看清她的脸一瞬,胡珈瑛就认出了她。

低下眼,胡珈瑛叩了叩敞开的门板,“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小胡。”

女人的脸隐在香甜的烟雾后头,默默无声。

半晌,她才说:“我姓周。”

她姓周。周楠。

“周小姐您好。”胡珈瑛仍然低着脸,只看见女人旗袍衣摆底下纤细的腿,“我去给您倒杯水。”说完便转身走向茶水台,碰了碰电热水壶。

指腹贴着热水壶的外壳,就能触到扎手的热气。壶里的水滚烫。

“你全名叫什么?”拿起水壶的时候,她听到窗边的周楠开了口。

水壶边的托盘里有两只干净的玻璃杯。胡珈瑛拿起水壶,给其中一只盛上水,“我叫胡珈瑛。”

“胡珈瑛。”女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停歇片刻,而后问:“这是你真正的名字?”

胡珈瑛手里的动作一顿。杯里的水没有盛满,留着一段不深不浅的口子,水面细微地震荡。她垂眼,又给另一只杯子倒了水,“对,我是A大的实习生。”

汩汩水声中,周楠的声音平静而随意:“你以前告诉我你叫丫头。”

“周小姐您可能认错人了。”放下水壶,胡珈瑛端起一杯水,转过身对她一笑,“我家是农村的,读大学才来的X市。”

周楠微微启唇,唇齿间再度溢出一股烟气。

“你现在大几了?”她问。

“大四了。”

“那就当我认错人了吧。”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她侧过脸,视线移向自己的手背,“怎么想到要来律所实习?以后想当律师吗?”

“有这个意愿。”端着水走到她跟前,胡珈瑛两手把水杯递给她,“小心烫。”

烟雾慢慢散开,阳光打进屋内,映出空气中浮动的飞尘。胡珈瑛再次看清了周楠的脸。她垂着眼睫,弯弯的眉毛,柳叶似的漂亮。她看起来是没变的。只有耳垂上的耳洞已经长合,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她没戴任何首饰,长发盘在脑后,耳边垂下一缕乌黑的发,贴着白净纤长的脖颈,滑进针织衫的领边。

“如果想做刑辩方向的,可以考虑跟着王绍丰做徒弟。他也算是省内刑辩数一数二的了。”伸出一只手接过那杯水,她忽然转眼看向胡珈瑛,巴掌大的瓜子脸背着光,牵动嘴角笑了笑,“现在师傅难找,你要有困难,随时通过他联系我。”

那天夜里,胡珈瑛又梦到了那条洒着水的楼道。

她扶着湿冷的墙,一步步拾级而上。经过三楼,路过四楼。她听到自己的哭喊声。

脚下的步子一歪,她扑倒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挣扎,抓挠。粗粝的水泥地磨破她的手指,磕出她的牙齿。她嘴里含着血,喊不出一个字。

她摔出那堵破洞的墙,摔在那个死去的人身旁。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那里,只穿着裤衩,睁着眼,张着嘴。胡珈瑛侧过脑袋,看到一条肥腻的白色小虫钻出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拱动身体。

猛然从噩梦中惊醒,胡珈瑛喘着气,借着宿舍走廊透进来的光,寻到了床头那一抹蚊子血。头顶的床板动了动,是秦妍翻了个身,在梦中发出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胡珈瑛合上眼,在黑暗中平复呼吸。

直到一月初,实习期结束,她都没再见过周楠。

南方的冬季姗姗来迟,为这个暖冬赶来一阵急寒。胡珈瑛开始到各个律所面试时,也裹上了厚重的大衣。

与她一同面试的大多是男性。她往往到得早,便一边熟悉周围的环境,一边打量这些陌生的面孔。或年轻,或年长。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沉着冷静。每个律所面试的方式不同,有时五六个人一起,通常男多女少,分给姑娘的时间也从来不长。

胡珈瑛奔波一个月,面试过的七间律所都没有回应。

临近新年,她带着教授的推荐信,到市内一间律所参加年前的最后一场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两位男律师,一个年过五旬,一个不过三十。胡珈瑛和另外五个应届生一起,被安排在最后一拨。走进会议室后,她挨着一个姑娘,坐在了靠边的位置。

了解过几个男学生的信息,面试官才将视线转向两个姑娘。

“你是……A大的学生,张教授推荐过来的。”老者扶了扶眼镜,拿起胡珈瑛的简历瞧了两眼,便拿起笔,抬头瞧她,“叫胡珈瑛,是吧?”

她颔首,“是。”

“嗯,农村户口。”年轻律师低头扫着简历,没有抬脸,“谈朋友了吗?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是他没有向前面几个学生问过的问题。也是胡珈瑛在头几次面试里,每回都要碰到的问题。“有对象了,”她顿了顿,膝上的手攥紧了衣摆,“等六月份一毕业,就去领证。”

老者在简历上勾勾画画的笔停下来。他又扶了一次眼镜,放下笔。

“那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吧。”一旁的年轻律师合上了胡珈瑛的简历。

春节一过,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毕业典礼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个大早,搭公交车赶到警校时,不过早上七点。

她候在校门口,时不时往里头望一眼,等赵亦晨过来接她。六月天气炎热,她穿的短袖长裙,料子轻薄,却还是没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车站离校门近,在她下车后又来了两班车,下来的大都是警校的学生家属。

第三班车刹在车站前,几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门走过来。他们穿的是新式警服,大盖帽,西服款式,铁灰色的衬衫,银灰色的领带。身形各异,看上去却都精神抖擞。

胡珈瑛远远地看到他们,不禁抿嘴淡笑。她还记得吴丽霞穿警服的样子。那会儿的警服还是军绿色的,不论款式颜色,都像极了军服。

目光掠过其中一人的脸,胡珈瑛愣了愣。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警,勾着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瘦削的脸上咧嘴带笑,一双狭长的眼睛弯起来,眼底藏着促狭的笑意。他正过脸来,捏着帽檐看向校门,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嘴边的笑霎时间定下来。

两人相互对视,一时谁也没挪开眼。

男警还在跟着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经过胡珈瑛身边,亦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一直看着她,笑容渐渐淡去,哪怕已经同她错身而过,还略略偏过脸,最后瞧了她一眼。

可胡珈瑛没再看他。她收回视线,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停。有个脚步小跑着折返,飞快靠近了她。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头的时候,又从她身侧绕到她面前。

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调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让自己的脸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冲她笑笑,明明低着头,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却映着青白的天光:“我们是不是认识?”

胡珈瑛便记起他上一回用这种表情对她说话的模样。

“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那个时候他说,“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什么东西勾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胡珈瑛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赵亦晨已经走到她身边,五指深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相扣。他低头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头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点头道好:“师兄。”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这天赵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气热,他大约一路跑过来,不仅额头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满是细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觉到了,下意识又往斜跨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条干毛巾,要给他擦汗。

男警的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赵亦晨那里,笑着问他:“女朋友?”

赵亦晨回他浅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胡珈瑛?”

“对。”

拽出毛巾的手顿了下,胡珈瑛低着脑袋,没有吱声。

“那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啊。”男警不再打量她,只不轻不重地捶一下赵亦晨的肩,“加油。”

他点头,男警便没有再逗留,简单同他们道别,提步跑向他走远的同伴。

紧了紧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赵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们。”

胡珈瑛看他一眼,也没回头去瞧那个离开的人,由他牵着往前走,抽出毛巾,替他擦掉手心里的汗:“刚刚那是谁啊?”

“万宇良,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在缉毒队。”

“哦。”把毛巾对叠,她将干净的一面朝上递给赵亦晨,让他自己擦头上的汗。

接过毛巾,他像是被她不咸不淡的回应逗笑了,胳膊轻轻撞她一下,抓着毛巾的手指了指胸口的徽章,“你男人也是优秀毕业生,没必要惦记他们上一届老的。”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绪也散了大半。

她抬手给他理了理这边的衣领,“赵姐今天也把阿磊抱过来?”

“来。”赵亦晨颔首,胡乱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找好了住的地方,等毕业典礼完了就带你去看看。”顿了顿,又再度牵住她的手,“明天白天我们去趟民政局,把证领了。”

另一只手抚平了他的领口,胡珈瑛听出他语气里的笑,也不自觉一笑。

“好。”

赵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区。小平房,七十平米的空间,户型简单,开出厨房和卫生间,便只剩下狭小的卧室和客厅。

“空间不大,离市区比较远,好就好在有单独的厨卫。”他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才显得宽敞亮堂些。环顾一圈客厅,赵亦晨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人身上,拨开她细软的长发,摸了摸她的耳郭:“觉得怎么样?”

点点头,胡珈瑛仔细瞧着屋子的各个角落,琢磨一会儿该从哪儿开始打扫:“市区的房子租金高,要是没有单独的厨卫,到时候吃饭又是一笔开销。”末了又转头问他,“这里租金是多少?”

“这你就不操心了,”不紧不慢地收回手,他后退一步,靠上身后的门框,“喜欢就行。”

胡珈瑛望着他的眼,想起他说过会让她有吃、有住、有穿。

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涩的眼。

“我会尽快找到工作。”她说。

“不急,你慢慢找。”赵亦晨拉过她的左手,挨个儿捏了捏她细瘦的指头,“听说干律师这行的,领进门的师傅最重要。慢慢找,总能找到好的。”

胡珈瑛摇摇头,“我尽快。”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你也是犟。”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

“到时候户口上到城市,就会好些。”把她拉到身前,他搂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声线沉稳而平静,“下回他们要是问你结没结婚,你主动点,说结了,但是五年内不急着要孩子。”

她僵了僵,而后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只字不语。

“我姐以前都碰到过,我知道。”赵亦晨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勺,“我们还年轻,本来就不急。你照实说就好。”

沉默地听着他的话,胡珈瑛一言不发,耳边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闭上眼,点了头。

二零零零年六月四日,赵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

那天夜里,他们挤在出租屋那张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屋子里没亮灯,他们在黑暗里坦诚相对,胡珈瑛的身体有些抖。赵亦晨的手抚过她的额角,嗓音低哑,“怕了?”

他滚烫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们之间没有隔阂,肌肤相亲。

“珈瑛,我是你男人。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我会护着你,对你好。也会占有你,让你痛。”他说,“但我不会伤害你。记住了么?”

强忍着颤抖,她搂住他的脖颈,“我记着。”

他进去的时候,她弓起身体,抱紧了他的背。

那阵阵哭喊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流着泪,记起撕裂的剧痛,记起绝望,也记起心底震颤的恐惧。但她抱紧他,记着他说过的话。没有挣扎,也不再颤栗。

一片黑暗里,她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泪,和他给她的全部自己。

早一点就好了。她想。

早一点。早一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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