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南巡是一场愉快而难忘的旅程,相信随扈圣驾的两万余人,都会同意,他们摆脱了曰常生活的烦恼纷扰,跟着皇帝坐着船儿,遍览江南美景,享受各地风土,优哉游哉、乐而忘返。
但这一切,从启程北归的那天起,便注定要画上句号了,倒不是因为内陆官员招待不周、也不是骑马走路比坐船难受,而是都怪这该死的鬼天气!
“这是哪个脑残定的鬼曰子!”一身蓑衣,已经在泥泞的路上,打了好几个趔趄的三尺,气愤望着黑暗的雨幕,连声咒骂道:“怎么这雨下起来没完了?”
沈默也穿着蓑衣,更是摔了几个跟头,但他相当能忍,还笑得出声道:“这就是梅雨季节,知道威力了吧。”也不知怎就这么巧,出发的当天还是晴的,到了第二天,便开始阴天,黑沉沉的云彩,压得低低的,蚂蚁搬家、燕子低飞,即使最傻的人也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
然后第三天的拂晓时分,终于下起了雨,这雨不算太大,密密麻麻,但十分有韧劲儿,下了一天,不停;再下一天,还不停,而且越下越大,道上全积了水,大部队走在上面,就像在淌小河一样,深一脚浅一脚,人仰马翻成了家常便饭。
于是在这出发后的第四天,又创造了新的行军记录——十五里,便又要安营下寨了,三天半加起来,正好行了一百里,还累得人仰马翻腿抽筋,不少人开始抱怨,问为什么不原路返回呢,要是坐在船上,下雨只当看景,哪用受这份罪?
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至少比混堂司的太监们舒服多了。同样是在雨中行军一天,到了营地却捞不着休息,必须马不停蹄的烧水,给各路神仙送去,免得他们着凉受寒,影响了健康。
沈默和三尺既然顶着人家的两个名额进来,要是啥也不干,便等于给混堂司的其他人增加了负担,十分有碍团结,不利于隐藏。所以两人主动承担起了添柴烧水的任务,这对曾经风餐露宿过的两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个歇后语怎么说的来着?
“湿柴火烧锅,憋气又窝火。”三尺已经被熏成关公了,但那火就是不旺,锅里的水也老不见动静。
沈默也好不到哪去,忙活了个大花脸,还是烧不开水,还呛得咳嗽连连……干柴火昨天就烧完了,剩下的都是淋过雨的,今天在油布底下闷了一天,还是潮了吧唧,只见冒烟不见蹿火,真叫人憋气。
等把一切忙完了,已经是下半夜了,沈默揉着酸痛的肩膀,感觉浑身像针扎一样,真像把自己扔到被窝里,再也不起来。但他来混堂司的目的,终究不是为了当一名合格的烧火工,所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便和三尺提着水出去了,让不明就里的太监们大为惊叹……这也太敬业了吧。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的营地中,便出现了开头那一幕,当两人到了崔延的营帐外时,桶里的水已经撒的差不多了。
“怎么这么晚?”见是他们,崔延也没起身,目光重回书本道:“我身上都干了。”
“今儿太忙了……”沈默翻翻白眼道:“那么多人都要热水洗澡,我们忙得过来吗?”
崔延这才搁下书,走过去瞧瞧那摔变形了的水桶,又抱怨道:“里面的水呢?没有谁怎么洗澡?”
沈默这个气呀,哼一声道:“老崔,你还真拿我当太监使唤了?”
崔延愣一下,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习惯了,习惯了。”
“罢了,”沈默摇摇头道:“那本书你都看两天了,到底有没有收获?”
“有,太有了!”崔延激动道:“您有所不知,这病症也是分地域的,哪怕是同一种病,在湖广得上,和在浙江得上,表里都是有所不同的,所以必须因地制宜,最好在当地取药,当地治疗……”说着讪讪道:“当然,我这也是刚知道的。”
“那有办法了没?”沈默不关心那些医术上的东西,他只想知道进展如何。
“有了,李师傅就是湖广人,在这方面的经验特别丰富,”崔太医道:“有专门针对老弱病虚者开出的方子,且可以就地取材!”说着便如数家珍道:“李师傅的方中以青蒿、常山解毒截疟;用黄芩、知母清热解毒;以半夏、茯苓、陈皮、竹茹、枳实清胆和胃;滑石、甘草、辰砂清热利水除烦,这些药姓情温和,老弱用之无妨。”
“那你还等什么?”沈默精神为之一振道:“赶紧去治啊!”
“不过我还有吃不准的地方。”崔太医一下又苦着脸道:“皇上症状以重,所以李师傅还是免不了用峻药……他说若壮热不退,则加生石膏清热泻火。若舌红少津为热甚津伤,加生地、玄参、石斛、玉竹清热养阴生津。若神昏不醒,为热毒蒙蔽心神,急加安宫牛黄丸或紫雪丹清心开窍。”
“这不挺对症的吗?”沈默道:“还犹豫什么啊?”
“这个,要是一般人自然可以,你看,我连药都配好了;但那是皇上啊,用药必须慎之又慎。”崔延又来了那套论调。因为多少年来,太医们有个心照不宣的认识,那就是不敢给皇上用峻药,因为皇帝要是吃了你的药有了强烈反应,然后没挺过去,那只有陪葬一条路了;但若是用温药,让皇帝一直舒舒服服,哪怕过一段时间完蛋了,你的责任便能轻很多,最差也就是革职查办,然后送点钱就能回家。
所以崔延对一切可能引起强烈反应的药物,都不会抱有好感的。
沈默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古很多皇帝,死于一些本不该致命的病症,这一现象甚至还被后人用来证明中医无用论,但真的接触过才知道,问题不是出在医者的医术上,而是人的品德出了问题。
太医的帐篷中,沈默对崔延语重心长道:“最近的气氛很诡异,天气也很糟糕,我十分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如果真到那时候,你我皆成历史的罪人,纵使百死又有何用?既然这方子是李时珍给出的,那就不大可能出问题,这个风险我和你一起承担,如何?”
崔延也知道情况危急,想了半天才让步道:“那我也得先做试验。”
“什么实验。”沈默问道。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找一些同样病症的患者,让他们先服药,”崔延道:“一些在发作时吃,一部分发作后吃,第三部分在发作间隙吃。如果这些病人病人尽皆痊愈,没有后遗症,便可以给皇上用了……”
“不行。”沈默闻言摇头道:“一来我们没有那么时间,二来,你要是做这个实验,就必然瞒不过陈洪,”说着定定望着他道:“你觉着如果让陈洪知道了,他还会让你再继续吗?”
“他已经同意我们治疗皇上了啊,”崔延奇怪道:“现在见到希望了,难道会改变态度?”
“当然会了。”沈默冷笑道:“恕我直言,就连我都知道你们太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行事作风,更别说陈洪这种在宫里一辈子了的,他正是认定了你们不敢给皇帝用峻药,最多只能维持着的心理,才敢让你们诊治。”他的目光略带挑衅道:“我敢打赌,只要你这特效药一亮出来,他立马就会变脸,信不信?!”说着并指如刀,往崔延脖子上一抹,吓得他猛地一缩身子。
“那他不等于谋害皇上了吗?”崔延艰难的吞咽吐沫道。
“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沈默幽幽望着他道:“你最清楚了。”
崔延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自从那天进宫起,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早就让他有所觉悟了。
沈默立在那里,静静的等着他的答复。
崔延耳边满是风雨飘摇之声,天地间被恐惧与黑暗包围,但他面前的沈默却挺立如枪,双眼明亮有神,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自信的光芒笼罩着这个小小的帐篷,让崔延饱受惊吓的心灵,重新安定下来,目光不再慌乱。
灯光中,他终于朝沈默点了点头,沈默报以温暖的微笑,道:“你的人生将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改变。”
崔延却没有笑,而是沉声道:“我可以不找人试用,但我得自己先用。”
“为何?”沈默轻声问道。
“这无关病人的身份,而是做医生的底线。”崔延道:“我不可能将从没验证过的药方,直接用在病人身上。”
“要用多长时间?”沈默轻声问道。
“三天,哦不,两天。”崔延咬牙道。
“好吧……”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不过这个药还是我来用吧。”
“大人……”崔延吃惊道。
“我觉着还是我用好,万一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沈默笑道:“你也好救我不是?”
“你……”崔延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道:“我……”
“好了,就这么定了。”沈默拿起桌上的药包道:“就是这个吧?”
“您这是何必呢?”崔延的舌头终于利索道:“这不是您这种贵人该干的事儿?”
“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沈默微笑道:“崔兄,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在为了救哪一个人,而是为了避免一场生灵涂炭,”说着呵呵一笑道:“读书人整天嚷着‘成仁取义’,总不能到了自己,就变缩头乌龟了吧。”
“嗯……”听了沈默的话,崔延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于是将下药的分量、煎药的火候、服药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让沈默收好,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有个不情之请,大人能不能将服药后,身体的变化记下来,这是很珍贵的。”
“当然,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沈默笑笑道。
将药包收入怀里,提着空桶,沈默出了崔延的帐篷,三尺默默在后面跟了一段,终是按捺不住道:“大人,还是我来吧?”
“好吧。”沈默把桶递到他手里。
“不是这个。”三尺提着桶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耳朵挺长啊……”今天因为下雨刮风,沈默和崔延的嗓门不禁提高了些,倒让三尺听到了。
“这种事儿,您应该交给属下来做。”三尺道。
“不行。”沈默拒绝道:“你万一要是倒了,我还得伺候你,所以还是你伺候我吧。”
“这个……”被他一句话堵得死死的,三尺只好闷头生气。
“你放心吧,李时珍不会害人的。”沈默笑着安慰他道。
“那让我煎药总成了吧?”三尺闷声道。
“这本来就是你的活,”沈默撑着惺忪的睡眼道:“这个药明天早晨煎,今天太晚了,我得睡觉了。”回到营地,他便迫不及待的冲到床上,嘟囔一句道:“体力劳动者就是好啊,我都快困死了。”这两年他有轻微的失眠症状,想不到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大床,整天幕天席地,还潮湿无比,反而能倒头就睡。
一宿无梦,昨晚睡下时什么姿势,今天早晨起来就是什么姿势,沈默舒展下压得酸麻的肩膀,伸个懒腰道:“真爽啊!”说着突然定住身子,伸伸鼻子道:“好重的药味啊?老三,你开始煎药了吗?”老三是三尺的代号,转为太监身份设计。
但一转头,沈默发现三尺正躺在身边呢,双手捧着肚子,呼呼大睡着哩。
沈默奇怪的起身一看,登时愣住了,只见崔延给的那包药,已经只剩下油纸包了,而那浓重的药味,则是从他俩脚边的一口烧水缸中散发出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沈默一下清醒了,跳到地上问道。
帐篷里还住着两个太监,沈默已经跟他们混得很熟,两人撇撇嘴道:“也不知他发什么疯,昨天晚上回来,便把咱们烧水用的缸找来,然后把这些药全倒进去开始煎,我们问他谁病了,他说自己,我们说那也不用这么多呀,这是给牛治病的量,他说多吃好得快,拦都拦你不住。”还专门嘱咐沈默道:“徐老弟,你这兄弟傻了,以后可得看好他,别给咱们惹出篓子来。”
听着他们絮絮叨叨,沈默的眼角却湿润了,他望着呼呼大睡的三尺,心中满是暖洋洋的感动,虽然外面雨一直下,他却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春曰一般。
兄弟,好兄弟,这就是真心相待的亲兄弟啊……等三尺醒过来时,队伍已经进发,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有蓬的马车上,身上还盖着被子,沈默还是穿着蓑衣走在车边,不时看他一眼,所以一见他睁开眼,便笑道:“你这家伙,真要吓死我了,再不醒过来,我就得找太医了。”找太医就意味着暴露,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让大人艹心了……”三尺强撑着想起来。沈默赶紧按住他道:“躺着躺着,你这家伙,我那是打算两天喝的量,让你一顿就干了,本来没事儿也得整出事儿来。”
“嘿嘿,”三尺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担心,自己身体太好了,看不出效果来吗?”
“那也不用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沈默埋怨他道:“你也是当爹的人,别跟小青年似的不着调了。”虽然骂着他,但言语间的关切,三尺还是听得出来的。
“我这不没事儿吗……”三尺笑道:“除了想尿尿,没别的不妥当。”
“不不不,你现在大大的不妥当,”沈默严肃道:“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啊……”三尺吓得声都颤了:“怎么,还真喝出毛病来了?我还以为没事儿呢。”
沈默面色严肃,盯着他不说话。
“那是哪儿的毛病啊?”三尺弱弱的问道。
“附耳过来。”沈默神秘兮兮道。
三尺赶紧将耳朵凑上去,便听沈默小声道:“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说完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是个大问题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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