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这个冬天特别冷,下雪比往常几年都多,甚至还结了冰。
但再糟糕的天气也拦不住阿蛮轻快的脚步,她穿着漂亮的小绸袄,准时跑到沈默的房间里,发出很诚挚的邀请道:“大叔,我们出去玩吧。”
沈默怕冷,这种天气是决计不会出去的,便笑道:“阿蛮,我们烤泥鳅吧。”说完一脚把苦命的铁柱踢出去,让他去湖里挖泥鳅……冬天泥鳅全躲在泥巴里,完全丧失了灵敏,笨笨的正好逮,肥肥的正好吃。
柔娘正在给沈默磨墨,闻言轻笑道:“大人,您还写信吗?”沈默又回了住了三五天,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沈默摇头道:“先不管那些破事儿,以免影响了食欲。”
阿蛮很认真的点头道:“烤泥鳅比较重要。”
沈默哈哈一笑,让柔娘去准备一下材料。柔娘也是轻车熟路了,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托盘回来,除了必备的佐料外,还有几碟已经串好的香菇、蘑菇、鸡翅、鲜贝什么的,皆是沈默与阿蛮平曰的最爱。
阿蛮快乐的都要飞起来了,绕着柔娘转圈圈道:“姐姐真好。”让沈大叔听了十分郁闷。
沈默和柔娘合力,将外间的熏笼打开盖,再隔上个铁架子,便是一方形的烧烤炉……这当然设计者的初衷,但沈默非要这样用,也没人能怎么着他。先烤几串给小阿蛮解解馋,等着铁柱两脚泥巴的回来,再把泥鳅洗净用铁钳子串好,才到了这次的正餐。
这个腊月里,沈默的烧烤技术突飞猛进,只见一手如弹琴般拨动着架上的泥鳅,另一手拿根湖州产的狼毫笔,蘸上柔娘精心调好的佐料边烤边刷,动作优雅而有序,待泥鳅烤成焦黄了,佐料的味道也烤了进去。
先烤出几串给迫不及待的小阿蛮解馋,阿蛮是极会吃的,她先剥去焦黄的皮,里面就露出白嫩的肉,送到沈默嘴边,让他先咬一口。沈默轻轻咬一小口,阿蛮才开心的小口小口吃起来,不是她俩装斯文,而是因为里面还有内脏,就得轻轻的撕咬,慢慢的品尝。
几个人在装饰豪华的房间里进行烧烤,自己当然不觉着怪异,但当外人进来,一看到这一幕,定然是要惊掉下巴的,就算张经这种见多识广的老先生,也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
直到沈默起来热情的打招呼,阿蛮将一串香喷喷的泥鳅送到他嘴边时,老总督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们也太能折腾了吧?”
听到主人这番评价,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陪着孩子瞎胡闹,让大人见笑了。”说着便请张总督往书法说话。
柔娘为二位大人奉上香茗,便关上厚重的木门,书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张经端着茶盏,轻啜一口明前,便淡淡道:“圣旨明天一到,我和李天宠都要滚蛋了。”正式渠道总是要慢一拍,事实上这个消息,整个浙江都是知道的。
沈默低声道:“对不起,没有帮到部堂。”这几天他一直躲在房间里,就是怕见到这位行将去任的总督。
张经反而神色安详,眉目间并没有沈默想象的沉重,只听他微笑道:“徐阁老来信,向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夫便知道自己能落个‘永不叙用’的处分,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虽然他说是陆都督仗义相助,但直觉告诉我,你的报告才是主要推力。”说着看沈默一眼,呵呵笑道:“我很好奇,能不能透露一下?”
沈默轻声道:“如果不是有大人物想救您,学生纵使写得天花乱坠,也是没用的。”
见他不肯多讲,张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再问,而是深深作揖道:“无论如何,都要谢拙言仗义相助。”
沈默赶紧侧身还礼道:“大人羞煞学生。”
两人重新落座,张经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只听他沉声道:“拙言,你对浙江今后的局势有何看法?”
“急转直下。”这时候没必要藏拙,沈默干脆有啥说啥道:“大胜之后主帅却惨遭罢免,这对抗倭形势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大人您去后,满朝就再找不到一个,可以镇住各路将领,以及那些狼土兵的大员了。此消彼长,这无疑会大大稳定倭寇的军心,助涨他们的气焰。”说着叹口气道:“明年开春,他们肯定疯狂报复的……”
“你说的不错,明年的春天会比冬天还要难熬。”张经淡淡笑道:“但也不用太过悲观了。”
“大人请赐教。”沈默郑重道。
“其实没什么神秘的。”张经轻声道:“经过这一年的艰苦作战,浙江军民已经不再那么慌乱。尤其是王江泾一战,让他们知道原来倭寇的主力也是可以被打败的,这种信心和经验的积累,才是这一战最大的收获。”说着定定的望向沈默道:“所以你得保护好参战的部队,尤其是领兵的大将,只要有他们在,浙江就乱不到哪里去。”
沈默闻言苦笑道:“大人,这话似乎应该跟周大人说吧。”
“只能跟你说。”张经沉声道:“周珫根本干不长久!”
对于他的斩钉截铁,沈默十分吃惊:“据我所知,当时严阁老举荐赵侍郎,被陛下一口否决,又让徐阁老举荐,这才轮到了周中丞?可见陛下是决意不让严阁老染指这个总督了。”
张经笑着摇摇头道:“知道我为什么被撤掉吗?”
“据说是因为上面斗争的结果。”沈默轻声道。
“别看严嵩权势滔天,但若是陛下要保我,他也不敢吱声。”张经压低声音道:“所以陛下对我的不满,才是根本原因。”
沈默默不作声的听他继续道:“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我的抗倭策略与陛下的思路截然相反。”只听张经面色平静道:“陛下希望速战速决,而我却徐徐图之,自然会对我不满,也乐见严党把我整倒。”
沈默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拿这个东南总督,谁都干不了。”因为东南的形势摆在这里,就是把常遇春从坟里请出来也是白搭。
“这话不中听,但事实确实如此。”张经不负责任的笑道:“只有等陛下多换几次,知道谁都没法速战速决,那位幸运的总督才能安心干活。”说着深深望沈默一眼道:“但你不一样,陛下这次任命你为巡按监军道。虽然官职不算高,却可以监察军政两界,比单单一个巡按要强太多……而且不让你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这是对你的保护。”
“保护?”
“当前朝廷严党独大,偏偏名声又臭不可闻。”张经一脸哂笑道:“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便如草生粪上,肥则肥矣,难脱自身之污。一旦严党倒台,就休想再立足朝堂了。”又呵呵一笑道:“不做差事具体的正印官,就可以超然于错综复杂的派系之外,却把监察权尽数交予,让他们对你既没法拉,也不敢打,这不是保护又是什么呢?”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恭喜沈老弟,现在整个浙江都知道你是陛下夹袋里的人,谁也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这些道道沈默也想到了,但未来太远,嘉靖皇帝又太善变,谁知道过几天还会不会想起自己来,所以他没什么兴奋的,只是轻声道:“只怕学生没有那么大本事。”
“也不是让你全护过来。”张经摇头笑道:“不管将来谁当总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浙江会是赵文华和胡宗宪说了算。所以卢镗不用你艹心,他和胡宗宪早就眉来眼去了;汤克宽你艹心也没用,他跟我走的太近,为人又太傲,胡宗宪想要立威,就一定拿他开刀。至于谭纶、唐顺之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老江湖,完全用不着你艹心。”顿一顿道:“我所担心的,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俩是没有派系的武将,最容易沦为别人的牺牲品。”
沈默沉声道:“只要我在浙江一天,就会全力完成您的嘱托。”
张经笑着点点头,又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件事,就有些强人所难了,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无所谓。”
“大人不妨先说一说。”
“狼土兵。”张经叹口气道:“就像你所担心的,我一离开他们必然是个大问题……最后没法收拾了,朝廷肯定会把他们都打发走的。”
“那就太可惜。”沈默是见识了狼土兵的强大实力,知道如果没有他们在前面顶着,官军恐怕会立刻现出原形。
“所以拙言,你能想办法帮帮他们、把他们留下来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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