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_82(1 / 1)

宦侍领命退下后,徽宁帝给时卿赐了座,关切起别桩事:“昨夜可有收获?那吴兴纪家果真有猫腻?”

时卿的目光在宦侍远去的背影上粘连片刻,很快回神:“臣留意吴兴纪家已久,昨夜在他们的货物里现大批崭新的箭镞,是军器规制不假。不过,倘使臣所料不错,这些猫腻是有人故意叫臣现的,目的便是借刀杀人。”

徽宁帝眯起眼来,心里约莫有了数,感叹道:“朕的这些个儿子啊——!”完了又问,“你方才说,赐娴与你一道去了郊野。她可清楚这些?”

时卿摇头:“县主不知始末。”

徽宁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说到元家,朕想与你聊几句。你可知方才张仆射来朕这里所为何事?”

“臣不知,还请陛下解惑。”

“以张仆射为的一干朝臣向来对元家抱有成见。早在当年,朕给元易直封了郡王,他们便提醒朕,滇南王势头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个淌着点郑家血脉的儿子。朕便将世琛当作质子,下旨强留他在长安。”

“昨年南诏入侵,又是他们,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赐娴和亲南诏。朕晓得他们的心思,元易直护女心切,多少将因此与朕生点嫌隙,他们就乐得见他与朕不和。可后来,这些人瞧了姚州来的急报,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战。”

他冷笑一声:“朕还能不知他们的意图?他们暗暗希望滇南兵败,元易直便可如军令状上所言以死谢罪。可这些人哪里料得到,如此危急的情状,滇南将士竟众志成城,力挽狂澜,叫大周反败为胜。”

时卿一直含笑听着。

徽宁帝又道:“滇南打了胜仗,元易直威震边疆,大获民望,他们又坐不住了,上书叫朕试探他,瞧瞧他是否有反心。朕便下旨令他携赐娴进京受赏。结果呢,元家大大方方,身正不怕影子歪地来了。元易直若真图谋什么,如何有胆叫一双儿女都落到朕的眼下?尤其此番,赐娴孤身来到长安,更是他赤胆忠心的力证不假。”

时卿笑着点点头。

“然而张仆射却不这么想,他方才来此,给朕出了个荒唐的主意——要朕将这丫头安进后宫。”

时卿神情一滞,眼中一抹异色闪过。

徽宁帝眼尖瞧见了,问:“你也觉着不妥?”

他很快恢复平静,答:“何为妥,何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两面。张仆射所言,的确有助于您掌控县主及元家,此为利也。但县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对其爱慕倾心,这桩事说给天下人听,终归不是美谈。”

“再者,并非人人皆懂圣心,此举到了朝臣眼里,也可能误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时,难免又是一场暗流涌动,血雨腥风,此为弊也。”

徽宁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朕倒无此念头,原还想叫六郎娶赐娴的。”

时卿当然知道这事,嘴上却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园……”

他话说一半,徽宁帝便冷哼一声:“是朕叫六郎去的。一来打消九郎的念头,二来令赐娴与六郎见上一面。结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搅了!”

时卿连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当日六殿下与臣在丹凤门巧遇,见臣闲着无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岂料……”

“岂料你竟抢了六郎的风头!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赐娴,你说说,该如何赎这罪?”

时卿早知会这样。老皇帝与他“推心置腹”唠了半晌,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最后一句来的。

如他识趣,这时候就该说一句:臣愿替陛下分忧,娶县主为妻,助陛下将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识趣。

只是如此情状下,也不可能对圣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县主为妻,臣自然不敢不从。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不论是您赐婚,或臣请媒说亲,最终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与长安远隔千里,实有不便,莫不如等岁末,滇南王与王妃照制进京时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计令县主回城,应也不急一时。”

他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说来给您笑话,臣不喜县主,实是因此女克臣。臣与她数次相交,无一回不狼狈,今次还挂了彩。臣怕迎了这尊大佛进门,过不了多久,您就再听不见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宁帝起先一脸严肃,听到后来放声大笑:“罢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儿子,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过。但你也得有个准备,免得哪日朕一不高兴将你卖给元家,你还一口气缓不上来。”

时卿颔应是,将帝王哄妥帖了,才恳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将军这一鞭子也着实厉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宁帝点点头,交代了几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时卿上了宫外的马车却并未安歇,将手上纱布一层层拆去了,唤来赵述吩咐:“想个法子将这伤口遮去。”

赵述进到马车里边,看了眼他触目惊心的手背,不由一骇:“郎君这伤如何来的?”

“别废话,我赶时辰。”

他连忙点头:“法子是有,就是……疼了点,也脏了点,您确定要使?”

“你尽管办就是。”

……

时卿的马车疾驰出丹凤门的一刻,含凉殿的宫道上,一名宫婢碎步而过,与候在尽处的韶和公主郑筠低声道:“贵主,打听着了,澜沧县主欲回姚州,圣人不肯放行,派人……”

郑筠听完,淡淡问:“侍郎呢?”

“侍郎称病告假,今日怕不会来含凉殿教十三殿下念书了。”

她苦笑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宫婢欲退,又被她唤住:“等等。派两个探子去永兴坊附近转转,如侍郎出府,盯紧去向,回报给我。”

……

时卿回府后,遮掩了手背伤口,将一名仆役招来房中,问:“消息。”

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将军未归,圣人的人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准备赶过去?”

他摇摇头:“来不及,也没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几句。”

“郎君可是担心,澜沧县主自山匪行迹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气便与圣人撕破脸皮?”

“她倒不至如此鲁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后,一时冲动闹去宫中。”

曹暗点点头,问:“您还是从密道走?”

时卿“嗯”了声,捎上面具,临走前一指府门方向:“门口那两个来盯梢的,给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惊,也不敢询问是谁派来的探子,忙应是。

时卿移开暗门,弯身准备下密道,突然一顿,回头严肃道:“等等,换送酸梅汤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识问:“为何?”

就在他以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会答时,却见对面人皱了皱眉头,道:“因为实在太难喝了。”

难喝的东西,合该与人分享。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来就是。”

见他还要推辞,她赶紧打个手势止住他:“您就别多说了,我这是为您好。照您先前那个蠢笨的裹伤法,将来肯定得留疤,您该不想右手长道疤,左手却没有吧?到时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还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样的呢!”

“……”

时卿头疼,头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绝她,只好得过且过,先请仆役送走这尊大佛再说。

元赐娴交代他几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门去,到府门前却见该已回房的霜妤攥着油纸伞站在那处,揪了张小脸,一副有话与她说的样子。

她上前问:“小娘子是在等我?”

霜妤垂眼,摇头:“不是。”手却不停扭着伞柄,像是紧张才有的小动作。

元赐娴笑了一声:“那我可走了。”

“哎!”霜妤脚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过作个势罢了,回头问:“怎么?”

“我想跟县主说,您……”霜妤犹豫半晌,终于提了声气道,“您不要妄图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与韶和公主情投意合,只是圣人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担心阿兄做了驸马,仕途受阻,才迟迟不赐婚的!”

元赐娴微微一愣,突然笑起来,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霜妤一惊,心虚道:“没……没有谁教我,我实话实说罢了!”

“那你跟我讲讲,他们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镇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凉殿教十三殿下念书,贵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转而道,“总之,阿兄是喜欢她的,阿娘也喜欢她。今日一早,贵主还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赐娴拖长了声“哦”了一下,道:“好,我晓得了。”

霜妤觉她态度奇怪,小心翼翼问:“您晓得什么了?”

她露齿一笑:“多谢霜妤妹妹提醒我,含凉殿和大慈恩寺,的确是两处收买人心的好地方,我会妥善利用的。”

霜妤一噎,也没注意她换了称呼,诧异道:“你……你这人怎得讲不听呢?”

元赐娴反问她:“你当初误认我是男子,对我一见倾心,苦苦寻觅我一年,其间怕也有人劝你放弃。你呢,你听了吗?”

“我……”

见她无话可说了,元赐娴淡然一笑,从她手中抽出油纸伞:“好了,这伞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就等着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说完不再停留,回头上了马车,留下霜妤呆呆杵在原地。

……

说来也巧,元赐娴经过永兴坊巷口时,恰有一辆马车擦着她的车帘过去。赶车的拣枝见状,朝里问:“小娘子,您往后瞧瞧,那可是老夫人的马车?”

她刚巧在思索宣氏与韶和公主的关系,闻言叫停,掀帘探出头去,只见那檀色马车果真停在了府门前,片刻后下来两个人。一个确是宣氏不假,另一个一身素裙,细胳膊细腰的,眼瞧着便是郑筠。

两人有说有笑跨进了府门。

拾翠问:“小娘子,您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元赐娴冷哼一声:“不杀,回家。”

拾翠见她不高兴,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胜业坊,才听她重新开口:“不对,我瞎置什么气,我又不是要嫁给老夫人的。”说完朝车帘外道,“拣枝,折回去。”

拣枝忙将马车驾回府,勒了马却迟迟不见元赐娴动作,怪道:“小娘子,咱们到了,您不下去吗?”

元赐娴打个哈欠:“去做什么,闹事?我就瞧瞧郑筠何时出,与她打个照面,你替我瞧着些。”

她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

拣枝盯牢府府门,生怕错过,却是左等右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不见郑筠。正是两眼酸的时候,忽有一名府丫鬟碎步走来。

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礼道:“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话,说是带给澜沧县主的。”

元赐娴蓦然睁眼,掀帘问:“什么话?”

丫鬟给她行个礼,然后道:“回县主,郎君说,您的马车复返之前,他便已请韶和公主回了,您这样是等不着人的,趁雨还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见元赐娴眉间团簇的阴云一刹消散无踪,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晓得了,这就回,明日再来。”

……

翌日,元赐娴说到做到,又跑了趟府,却也未多停留,给时卿换好药就回了胜业坊。确信他的伤势已不会恶化,接下来,她就不再出门了,安安心心“养伤”给圣人看。

徽宁帝显然不觉她一个黄毛丫头有如此心机,压根就没疑心她伤势是假,接连派人送了许多御贡的药材与滋补品,及好些哄她高兴的珍奇玩物,说是天子脚下出了这等糟心事,是他这个表舅的不是。

元赐娴心中冷笑。她可从未将圣人当表舅。她的外祖母当年不过是不得宠的庶公主,与先皇的关系本就不如何亲近,如今再隔一代,哪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倒是她与兄长骨子里淌了几滴郑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终日了。

如此闲了一阵,眨眼便过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气稍稍凉下一些,午后的日头却仍灼人。元赐娴被秋老虎闹得烦躁,待在府中,百无聊赖之下记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报了个信,问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头邀约。

她自然不是想与徐善探讨棋艺,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来报信,叫她感到了郑濯的立场与善意。至少眼下看来,他们的确是元家的盟友。既然这样,她就不该盲目排斥。长安情势复杂,能与郑濯晚些成为敌人,或者扭转上辈子的局面,不成为敌人,总归是好事。

当然,既有梦境提点,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郑濯,尤其那个徐善始终不肯真面示人,更叫她对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约,便是准备试探一二。

翌日,时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来了元府。

他这些日子着实忙得焦头烂额,但元赐娴一个口信,却叫他不得不将天大的公务都抛诸脑后。毕竟“徐善”讲了,他一介布衣,并不忙碌,如推拒邀约,不免叫她起疑。

时卿调整好姿态,去到元府花厅,就见元赐娴站在窗前逗弄一只画眉鸟,看上去心情极佳,眉眼弯弯,堆满笑意。

他步子一顿,停在了门槛处。

怎么,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伤势,连个口信也无,如今却很期待见到徐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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