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赐娴倒觉得,这些个玩闹事,与这位贵主的气质挺不相符的。
郑筠莞尔道:“你不必一口一个贵主,我与你也算见了三回,如此便太显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赐娴偏头看她,微有不解:哪来的三回?
郑筠解释:“我听霜妤说,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桥救了她?”
“是这样不错。”
“那就是了,当日我也在场。”
元赐娴想起来了。当日桥栏边站了两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着了一个。原来落水的那人是郑筠,难怪当时瞧见一群侍从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听郑筠讲:“得亏你刚巧去到漉桥,救了霜妤……”她说到这里一顿,见元赐娴未接话,才笑了一下继续道,“否则我的罪过便大了,毕竟当日,是我主动邀她一道出游的。”
元赐娴觉她这一串话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浓郁的探寻味,当下不大舒服地撇过头去,牵了下嘴角道:“没能顺带救了贵主,是赐娴之过。”
郑筠尴尬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下:“何过之有?何况我也无碍。”
季夏时节,余热未消,日头依旧十分毒辣。轿撵上虽悬挂了幔帐以作荫蔽,却到底不如屋里凉快。
元赐娴怕热,根本没心思赏景,何况这大明宫真正好看的风光都在里边,郑筠却一直与她在外围走来绕去,她便更是无趣。倒难为这位贵主还兴致颇高地指指点点。
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等宫人回禀说圣人已下朝,连忙奔了“救星”去。郑筠也未留她,与她话别便由她走了。
……
元赐娴跟宫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这里是徽宁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一砖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门后,远远就见圣人埋桌案,似在阅览公文。下位置坐了深绯官袍的时卿,时不时答圣人几问,偶尔抿上一口茶,很是闲适的模样。至于研磨、拟文之类的杂事,好像根本用不着咱们侍郎动手。
元赐娴第一回晓得,竟还有如此惬意的随侍法,简直比帝王过得还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时卿手边的茶瓯,现果真与徽宁帝案上那只样式不同。
一般臣子进不到紫宸殿议事,此人非但朝进暮出,还因特殊癖性,在这里配备了专门的茶具,真是被纵得毫无章法。
但徽宁帝瞧上去着实很喜爱这个臣子,听他说了句什么,便放声大笑起来,言语举止间犹待亲子。
见元赐娴走近,两人才停了笑谈。时卿垂眼抿茶,一副没瞧见她的模样。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开,向上行礼。
徽宁帝请她在时卿对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赐娴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赐娴瞧的是侍郎。”
他听了大笑,一面偏头问时卿:“朕这表外甥女,可是可爱得很?”
时卿抬起眼皮。
元赐娴在对头撑腮瞧他,半晌,听他无波无澜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说可爱,便是可爱吧。”
他答得不情不愿,她却似乎很受用,冲他眨眨眼:“多谢侍郎夸赞。”
时卿撇开眼不看她。
徽宁帝瞧两人一来一往,大抵觉得有趣,便干脆搁下了公文,与元赐娴话起家常来,先问她父母近况。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经上回与南诏拼死一役,新伤累旧伤,筋骨难免不如从前,不过也算歇养得不错。”说罢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都怪赐娴,惹出了那样的祸端,害陛下您寝食难安,日夜记挂。”
徽宁帝摆摆手:“是南诏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宽恕一般,连忙附和:“陛下说得对极了!这个南诏太子实在过分,您说他若长得与侍郎一样俊俏也就罢了,偏却是那般贼眉鼠目!得亏您疼我,宁愿兴兵迎战,也不肯将我远嫁!”
徽宁帝见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来:“不过费几个兵卒罢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谁去?”
元赐娴面上笑得娇憨,低头却露一抹不易轻察的讥嘲。
时卿不好觑徽宁帝,便觑了她一眼。两个戏精凑一块,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听。
大殿里边和和美美,几番家常话过,元赐娴又跟徽宁帝讲起滇南的山水风光,说得那叫一个生动有趣,活灵活现,到了最后却猛然一个转折:“但赐娴觉得,还是长安城最好看。瞧瞧这儿的屋舍,严整开朗,合了最正统的大周风韵,绝不是姚州那处浮于表面的富丽可比的!”
这一番欲扬先抑,悬崖勒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宁帝心坎里去。
他心里边欣慰,一高兴就说:“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宫的楼阁样式,给你在姚州盖一间府邸怎么样?”
这哪是盖府邸,恐怕得造出个小宫殿来吧!如此大兴土木,却真是咱们圣人做得出的事。
元赐娴心中生厌,面上却不露,一阵喜色过后,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宁帝觉得奇怪,敛了色刚要问,就听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点眼皮子,看对头的时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丽堂皇的府邸,长安有风流倜傥的侍郎,赐娴就不知该作何抉择了……”
徽宁帝一愣之下,大笑起来。
被拿来与砖瓦作比的时卿脸色不大好看。这俩人真当他不在吗?
等圣人笑完,她苦着脸道:“这盖府邸的事,陛下还是容我再考虑考虑。”说着,又娇羞地看了时卿一眼。
徽宁帝见状无奈摇头。女儿家的心思太明显,他这年逾半百的老头都觉自己杵在这里十分碍眼了。
他沉吟一会儿,跟时卿说:“赐娴离京多年,想来已不记得多少长安风光。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儿念书了,就陪朕这表外甥女到城里边四处转转吧。”
时卿面色一僵。
元赐娴微露窃喜,柳眉一扬,得意洋洋地问:“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吗?”
徽宁帝笑了一声,学她语气道:“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吗?”
圣人理该不只一名宠臣,原本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元赐娴心底正装了事,一听这话便联想到了梦中情形。
此番进京,除却六皇子、十三皇子及徽宁帝这三名关键人物,她还得摸摸那个所谓宠臣的底细才是。
她长长“哦”了一声,试探道:“什么角色,年纪轻轻竟能坐上高位,还如此受宠?”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元钰此前得了消息出城迎她,匆忙之下未用午膳,到了漉桥,见家人不知何故堵着她,便来替她出气,眼下着实饿极,不等她答就道:“走,回府再说,今日你阿嫂下厨,给你做了好吃的。”
兄妹俩离了漉亭进城去。元赐娴一路问东问西。
元钰被缠得没法,只好道:“此人名‘时卿’,表字‘子澍’,十五岁高中探花,得圣人器重,一路青云直上,入仕七年,如今任门下侍郎,能耐得很。”
元赐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先前听兄长称此人为侍郎,她道他或是六部哪处的第二把手,如今听是门下省里边的人物,便知了这一句“侍郎”的分量。在大周,这可是个极有分量的官。
她继续试探:“我早年离京前,对长安的簪缨世族多少留了印象,不记得有什么书香传世的家。”
“子澍并非长安人士,出身算不得高。这家是东都的望族,虽在地方上也够排得上号,与京中权贵却到底比不得。”
“东都洛阳的地方望族?”元赐娴重复一遍,“如此说来,家祖上或有入京为官者,攒了什么功绩?”
这不过一面之缘,三言两语,怎么还扯去人家祖上了啊。
元钰狐疑看她:“元赐娴,你给我老实讲,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方才一番来往,叫你对这姓的生了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
她一愣之下嗤笑一声:“且不说这人脾性古怪,就你那只黑皮狗,我都敢将指头伸进它嘴里,这老大不小的却吓得那样,我岂会心存好感?再说了,”她算了算,“他如今二十二,早该有妻室了吧。”
“你别说,还真没有。”元钰冷哼一声,“谅你也瞧不上这等文弱书生。你不上心最好,万莫跟京中小娘子一样见色起意,一个个对这姓的打算盘。阿兄我与他是结了深仇大恨的,你可记好了!”
元赐娴见他误会去了天南海北远,只得暂缓此事,撇撇嘴道了句“小心眼”,不问了。
……
长安元府位于城东北的胜业坊。这一片靠近皇城,周边多达官显贵的宅邸,都是雕梁画栋的富丽人家。
当初元家在胜业坊建府时,元赐娴的父亲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远迁姚州镇守西南,留独子在京。而元钰只因门荫得了个从三品的武散官,并无实职,自然也无建树。故而元府始终未作扩建,宅广约二十一亩,在这权贵云集的一带不算太大。
进了府门,元钰吩咐后边仆役:“将小黑带去偏门进。”
元赐娴闻言停下,猜到他此举之意,迟疑问:“阿嫂的身子还是不好?”
元赐娴的嫂嫂因儿时一场雪难,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来始终未痊愈,是万不可受这等兽犬毛刺激的。
元钰隔着幞头摸摸她脑袋:“就那样,从前的事,你不必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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