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艿气冲冲地跑到竹里馆的正厅门口,才突然停住了脚步——滴滴答答的水珠从瓦当上滴落,外面还在下雨。她先前赌着气来许若然门口下跪,跪到一半就已经很难受了,却又腆着面子不肯离去。现在还得淋一次雨吗?她有些迟疑。转眼间却已下定决心:哼,反正湿也湿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提起裙子就朝外跑。但只跑了一嗅儿就不得不咬着牙停下来了——膝盖!膝盖还疼得厉害呢!
罢了,只能慢慢走回去了。她有些懊恼地想着。却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她偏着头——对了!怎么从刚才到现在,连一点雨也没淋着?
她猛地抬起头,正看到头顶上为她挡雨的纸伞,顺着纸伞的柄转身看去,便看到了握着伞柄的手,和恭恭敬敬立在她身后的白衣男子。
“陶烨?”吴艿惊讶地叫了起来。
“正是小生。”沈笑微微躬了身,答道,“小生奉王妃之名,送夫人一程。”
吴艿“哼”了一声道:“谁要她装好人。”想想又觉得不对:“你从方才就一直为我撑伞?”
沈笑答道:“从夫人出竹里馆开始,小生就跟在夫人后面了。”
吴艿震惊了一下。从竹里馆开始,他就跟在后面?
她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陶烨。眼前的人书生气质,看似弱不禁风,手执雨伞,仿佛只是普通的读书公子。但是——他浑身上下竟然一丝潮湿都没有!就连长长的白衣下摆,也干燥得如刚从柜子里取出来一样。
吴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会轻功?”
跟了她这么久,在她跑动时仍能一直为她撑着伞,而自己却一点都没沾湿,这样的技巧,当然只有轻功了。
沈笑笑了起来:“夫人对江湖上的事也了解不少。”
吴艿又看了陶烨一眼,忽然落寞起来:“是姐姐告诉我的。”接着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敌意,冷冷道:“不需要你们猫哭耗子!若是你担心我真去找王爷的话,大可不必。我方才不过是吓唬吓唬她,我既答应了姐姐,就不会反悔。带着你的伞滚吧!”
沈笑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么,如果只是小生想送夫人一程呢?”
吴艿讽刺道:“你是她的人,会这么好心?”
沈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吴艿本还想再冷嘲热讽几句,看到他的眼睛时,却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眼神没有被数落而产生的羞愤,反而非常温和,仿佛包容一切。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轻轻告诉她——没关系,任何事都没关系,有我在这里呢。
吴苌心里蓦然一动,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起来。她先前倒也见过陶烨几次,对这个眉目平淡的拘谨男子印象并不深,但此刻看他执伞而笑的样子,忽然发现,原来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她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沈笑自然跟在后面。
亭台楼阁一样样退去,雨点打在雨伞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吴艿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地,竟然觉得心里很平静,很温暖。那种孑然一身的孤独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仿佛无论她走到哪里,这脚步都会一直跟着她一样。这种久违的宁定实在来得突兀,她竟然不知不觉低声喃喃道:“从前下雨,姐姐也是这样打着伞,和我一起出去的。”
沈笑默默加快了两步,从吴艿身后转到她身畔,与她并肩而行,轻轻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吴艿的嘴边勾起淡而甜的笑意:“那是当然。小时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姐姐。家里虽然穷,但哪个不知道姐姐的才气名声!而那个时候,姐姐才十几岁啊!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粘着她,听她给我说故事,讲古代的传奇轶事。”嘴边的笑意延伸到眼睛,满满的都是快乐:“我笨得很,有时候也想学姐姐读读诗,看看书,但总也记不住。有一次我背王维的《红豆》,背了许久也背不下来,急得大哭起来。这时候姐姐过来为我擦干眼泪,在我手上放了一把红豆,告诉我,红豆又叫‘相思子’。她托起我的一滴泪水说,‘小艿,你看,你的眼泪的形状多像红豆啊!’。”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起来。
沈笑也笑着说:“只是你当时不是相思,却是为读书急哭的。”
吴艿一说起小时候的事,立刻又变成一个天真的少女,全然没有了夫人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想自己能和姐姐一样优秀啊。当时我问姐姐,可是眼泪怎么会是红的呢?姐姐说,‘假如有一天小艿要和姐姐分开了,会不会很伤心很伤心?姐姐会很伤心的。那时候流出的眼睛就会变成红豆。所以红豆才会代表相思啊。’我当时听了,看着姐姐的眼睛说,‘姐姐,小艿绝对不和你分开,这样,我们就永远不用流红豆泪了’。所以,后来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姐姐说要进宫当宫女,我也跟着去了。姐姐问我要不要进王府和她一起做夫人,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和姐姐,是永远永远不要分开、永远永远不该分开的。”她的眸色忽然一黯,住了口不说了。
沈笑低低叹了口气:“你恨王爷吗?”爱上了宁献王的吴苌,怕是不再有那么多心思放在妹妹身上了吧?
吴艿摇了摇头,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悲哀:“姐姐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眼睛里才是暖的。”
沈笑心中一动,不由看向吴艿。吴艿的眼中好像有丝晶亮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尚未及他看清,她便已抬眼看着沈笑道:“虽然我讨厌破坏姐姐幸福的人,但我其实也明白你们的苦衷。如果不是王爷横刀夺爱,你们应该是一对鸳鸯佳侣吧?”
沈笑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该不会以为我和王妃暗通款曲吧?”
吴艿瞪大了眼睛,满满地写了三个大字——不是吗?
沈笑摇头叹道:“我就说你方才怎么说若然**。没想到你口中的奸夫居然是我。”
吴艿不由红了脸:“我……我刚才实在是气坏了。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哭的,最近却一连哭了许多次,我反复追问,才知道她竟然还下了跪,所以我……我……”
沈笑理解地冲她一笑,道:“我明白。”他看着吴艿的眼睛,坚定地说:“王妃不会怪你的,所以你不必内疚。”
吴艿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脱口道:“那你呢?你可会怪我,觉得我是个粗鄙不讲理的人吗?”
沈笑笑道:“我自然也不会怪你,相反地,我很欣赏你对姐姐的维护和勇气。”
吴艿的心中一时雀跃如一个孩子,绽开一个开心的笑颜。
此时,吴艿所住的露香院已经到了。沈笑将吴艿送到门口,笑道:“到了。”
吴艿踟蹰着,竟然不大舍得去扣响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她咬了咬唇,突然冲沈笑道:“陶公子,我以后还可以去找你说话吗?”
沈笑愣了一下,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对。他应该拒绝的,但面对着这样一双饱含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竟然无法说出口。
他心中暗叹一声,柔声道:“食客所住的地方你是来不了的。但是如果有机会碰到,我当然是喜欢听你说话的。”
吴艿听说她不能去找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听他说喜欢听自己说话,那股快乐又升腾起来。她开心地笑了一下,转身便敲响了铜环,片刻后,开门的小丫头就大呼小叫地拥着主子进门了。
在大门关上之前,吴艿又回头看了一眼雨中执伞的男子,那种彬彬的姿态和王爷有些像,却又大不相同。她不由又弯了嘴角。
门外,沈笑心中苦笑。
莫负多情。若然,我如今,却是要生怕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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