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予琛垂下眼帘,唇角微挑,俊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书案一侧放着一座高高的玉罩灯,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浓长的睫毛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着精致秀美如同画中之人。
大帐里诸人除了看爹爹看得都有了烦了的傅瑞,不由都有些呆了:清平帝生得也太好了吧?!
李苍穹瞬间想到了远在汴京的徐皇后,心想:清平帝与徐皇后生的女儿不知该美到什么地步?
他想到了自己的长子李英载,心中有了联姻的想法。
傅瑞同父亲一模一样的凤眼睨了傅予琛一眼,等着看父皇如何应对。
傅予琛凤眼眼波流转,瞟了呆坐一侧的儿子一眼,声音清冷道:“犬子还需夜读,饮酒不方便,他日再说吧!”
李苍穹与李青山不由心里都是一沉。
傅予琛却抬眼看向李苍穹,凤眼幽深:“不过,朕颇愿与四皇子秉烛夜谈。”
李苍穹当下便躬身行礼:“苍穹无有不从。”
清平帝既然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李苍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人家对自己妹子没啥兴趣,而对自己兴趣更大,当即多久从了,请观雪把自己妹子领下去安置,自己留下同清平帝夜谈。
东夷公主李青山怏怏退下之后,早候在偏帐里的清平帝的谋士李正、梁庆贺和苏水音便进了清平帝的大帐,在大帐里坐定。
李苍穹明白大梁这是要同自己谈判了,心中不由一松:大梁肯同自己谈判,这是不是说明大梁愿意扶植自己了?
作为一个没有强有力后援的皇子,李苍穹需要强国大梁的支持,他平静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期待,眼睛扫过此时大帐里端坐的人,视线落在了平静地坐在清平帝身侧的皇太子傅瑞身上,心中感叹徐皇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令清平帝一开始就确定她所出长子为皇太子,并把一个七岁的小童带到身边亲自教养。
进入腊月,位于大梁北方的汴京城一天比一天冷,终于开始下起了雪。
因为快过年了,所以整个京城的权贵圈子开始忙乱——除了自家过年之外,还需要精心准备进上的节礼,务必要压过和自家一般的人家,以求得到徐皇后的青睐。
自从清平帝北征,徐皇后便日日闭门谢客,京中贵妇与诰命们等闲也见不着她,更不用提巴结逢迎了,于是只好在节礼上下功夫了。
福云殿里的徐灿灿却没想这么多,她孕吐虽然止住了,可是肚子却开始逐渐隆起,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每日不再见人,在母亲和玉茗长公主的陪伴下养育儿女休养身体。
前几日下的雪还没有化,这日外面又飘起了雪花,雪花从银灰的天空缓缓地飘下,犹如满天白色的蝴蝶迎风飘舞,没过多久福云殿庭院里的白杨树林便银装素裹,座座宫殿殿顶也被雪铺上了一层了雪白的绒毯。
徐灿灿如今才三个月的身孕,胎象还不太稳固,自然不敢出去乱走,便命朱颜带着红拂灰慧和宫女们去送二皇子、三公子已经蓝樱儿去甘露阁读书。
徐灿灿由母亲和玉茗长公主陪着闲坐。
徐王氏在为女儿做绣鞋,正在飞针走线纳鞋面。
玉茗长公主看了一眼,见是浅绿色的鞋面,头上用绿丝线绣了兰花,两面绣着蝴蝶和叶蔓,颇为精致可爱。
她对刺绣、妆饰等最有兴趣,便上前去赏鉴,和徐王氏谈论起来。
徐王氏平常沉默寡言,难得和人如此投机,便滔滔不绝谈论起来,说到最后,还言若有憾地说了句:“老身就这一个女儿,还对这些绣活没有兴趣。不做绣活还是女人吗?”
说罢,她的眼睛看向徐灿灿。
徐灿灿正在殿前铺着柔软的大红地毡的空地上走来走去锻炼身体,见母亲言语中嫌弃自己,当即笑嘻嘻道:“我不是不会做,是嫌做这个浪费时间;再说了,不是有你们给我做嘛!”她的针线活实在是拿不出手,给傅予琛做了几次中衣之后,傅予琛因为不得不穿深受其害,便郑重地劝她不要做了,免得过于辛苦,还把细嫩的手给磨粗糙了。
徐王氏嗤的笑了,取笑女儿道:“你是做不好吧?!”
徐灿灿理直气壮道:“我是做不好,可是陛下不嫌弃我啊!”
徐王氏撑不住笑了。大梁女子是很讲究德容言功的,女儿只占了一个容,女婿却从来不嫌弃,这倒是女儿的造化了。
她真是太喜欢自家女婿了。
玉茗长公主也笑了,她觉得徐皇后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合礼法,却是实话,只是她这么理直气壮说出来,也挺可爱的。
三人正在谈笑,董嬷嬷进来禀报,说徐夫人递了牌子候见。随着徐宜鹏的步步高升,徐廷和被迫隐退,徐韩氏成了徐太夫人;崔氏夫荣妻贵,便取代婆婆成了徐夫人,开始活跃在汴京权贵的交际场上。
徐灿灿有些诧异。外面正下着大雪,崔氏这时候过来,怕是有重要的事情。
崔氏被接引女官引着进了正殿。
一进正殿,她便看到徐皇后正立在锦榻前的空地上,头上梳着云朵髻,髻前插戴着赤金镶的珠花,两侧各插戴着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耳朵上一串珍珠环子,颤巍巍地直拖到肩膀上,雪白的脸上,一双澄碧的眼睛水汪汪的,衬着大红的小袄素白千褶裙,端的是美貌异常。
崔氏想起徐皇后和自己年龄差不离,自己的容颜已经有些走下坡路了,徐皇后却依旧绮年玉貌,不由在心里感叹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恭谨,端端正正屈膝预备行跪拜之礼。
徐灿灿含笑扶了她起来,道:“自家人不须多礼。”
崔氏又和徐王氏与玉茗长公主厮见了,这才含笑道:“妾身陪娘娘在殿里走一走吧?”
徐灿灿知她有话说,便笑盈盈上前挽了崔氏的胳膊,一起向起居室走去。傅予琛出征在外,京中政务都交给了以马明宇为首的十位内阁大学士。徐宜鹏作为内阁大学士之一,对傅予琛和她的忠心耿耿又与马明宇等人不同。堂兄对己如此尽心,徐灿灿便也对堂嫂礼尚三分。
崔氏诚惶诚恐:“娘娘,臣妾僭越了!”
两人相携进了徐灿灿用作起居室的西侧殿,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崔氏见室内无人,这才小声道:“是相公让妾身进宫来见娘娘的。”
徐灿灿挑眉看她。
崔氏便道:“陛下带着皇太子御驾亲征,内阁诸位大学士便有些担心,有心做更加完备的准备,更兼听说皇次子由妇人教育,便觉得很不妥当,便提出由内阁出面请求娘娘,让皇次子出阁读书。相公觉得还是先和您通个气的好,所以先命臣妾进宫觐见。”
徐灿灿想了想,觉得内阁这些人担心得对,傅熙已经五多岁了,确实不能整日在内宫厮混,并由女子来教育了,只是她还有些担心傅予琛和傅瑞在外征战,怕傅熙成为内阁的工具。
思索片刻后,徐灿灿含笑看着崔氏道:“谢谢大哥大嫂了,本宫自有计较。”
崔氏见徐皇后面色如常,自己也放下心来,笑道:“如此臣妾也放心了!”
两人回了正殿,徐灿灿在锦榻上坐了下来,崔氏又向徐王氏行礼,笑嘻嘻道:“侄儿媳妇见过二婶!”徐王氏虽与世无争,毕竟是皇后娘娘的母亲,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徐王氏也很客气地拉着崔氏在身侧坐了,絮絮说起家事来。崔氏是宛州徐氏一族的宗妇,徐宜鹏对堂弟宜春分外照顾,徐家两房的关系是很亲密的。
徐灿灿端坐在锦榻上,沉思片刻后便有了主意,这才倾听起母亲、崔氏与玉茗长公主的对话。
听了一会儿,她才听明白三人说的是权贵们进上的节礼。
崔氏叹了口气,道:“因为陛下和娘娘宽以待下,诸臣工心中感激,所以准备进上的节礼时便大逞豪奢,不少人家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玉茗长公主明白她是说自家有些力不从心,便有心提醒,微笑道:“我为皇后娘娘准备的是一套四季花卉绣画。”
徐灿灿闻言插了一句:“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可惜姐姐不肯让我看!”
崔氏明白了长公主和徐皇后话中之意是让她尽心而已,不必竞奢,心中感激,当即笑盈盈道:“长公主的针线京城人人皆夸,妾身也想见识见识呢!”因为徐皇后常常穿戴玉茗长公主亲手绣制的衣裙,而徐皇后是京城潮流的带领者,所以现在玉茗长公主的绣品有价无市,谁都想求一幅。只是玉茗长公主常住内宫陪伴徐皇后,等闲人哪里见得到她!
玉茗长公主抿嘴而笑,却不肯开口让大家看她的绣画——她还打算给皇后娘娘一个惊喜呢!
崔氏看时间差不多了,怕劳累徐皇后,便起身告辞。
徐灿灿命朱颜取了十匹蜀锦、十匹细绸和一大箱富贵延年花纹的金锞子,赏给了崔氏。
徐宜鹏虽贵为大理寺卿,却是很有政治理想的,所以一向廉洁奉公。徐府如今缺的不是体面,而是实打实的金银,所以崔氏见了徐皇后的赏赐,心中感念不已,临行非要给徐皇后磕了头。
崔氏离开之后,徐灿灿歪在锦榻上若有所思。
徐王氏和玉茗长公主都是和她亲近的人,知道她有心事,便都不打扰她。
下午的时候,徐王氏与玉茗长公主去甘露阁看二皇子他们去了,徐灿灿自己歪在锦榻上休息,董嬷嬷来报:“玉夫人、薛夫人和外家少奶奶候见。”
徐灿灿懒洋洋道:“宣。”
给徐皇后行过礼后,玉夫人、薛夫人和外家少奶奶母女三人在接引女官的引导下在锦榻旁的圈椅上坐了,陪徐皇后闲聊起来。
闲谈一会儿,徐灿灿开门见山问道:“进上的节礼都准备没有?”
玉夫人、薛夫人和外家少奶奶当即都笑了:“禀皇后娘娘,早就准备好了!”
徐灿灿认真道:“进上的节礼是不是成了负担?”
玉夫人母女当然否认。
见徐皇后是认真询问,玉夫人才道:“我们府里因为玉明玉星都在陛下麾下,我家三女婿也在陛下麾下,陛下恩宠逾常赏赐颇丰,倒是不成问题,旁的清素一些的人家就……”
她欲言又止,徐灿灿却听明白了。
徐王氏一回来,外家少奶奶玉氏便上前行礼,又撒娇道:“母亲,媳妇都想您了!”
徐灿灿和母亲都喜欢玉氏,闻言不由都笑了。
徐王氏老老实实道:“你姐姐独自在宫里未免孤凄,等陛下回来,我就回去。”
徐灿灿见母亲比自己还老实,不明白弟妹其实是客气话,便笑道:“弟妹,我得把母亲再留一段时间,姐姐向你赔礼了!”
玉氏年纪小,当下脸都红了:“姐姐折煞臣妾了!”
玉夫人、玉茗长公主和薛夫人等也帮衬着说笑,一时间大殿里其乐融融。
第二天徐灿灿就颁下懿旨,从今年开始进上的节礼只限于官员亲笔字画或者各府内眷的针线。
懿旨一下,大部分人家都是额手称庆,只有个别人家开始思索别的巴结门路。
腊月十六是徐灿灿的生日,腊月十五这日她拒绝了各种进贺,独自呆在起居室里预备给母亲的礼物。
正在这时候,董嬷嬷进来禀报“御前主事太监苏延从辽州回来了,奉圣命觐见皇后娘娘。”
徐灿灿闻言心跳加速,忙忙道:“快宣!”
风尘仆仆的苏延带着几个亲随太监进了福云殿。为了赶徐皇
后的生日,他真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苏延的礼还没行完,徐皇后就急急道:“把陛下的信件给本宫!”
接过信封,她直接撕开,掏出了里面的信纸展开。
信纸是厚厚的一叠,看着有好几张。
徐灿灿心中激动,急切地展开第一张信纸去看。
看来这信确实是傅予琛亲手写的,依然秉承他一向的简练风格,只有两句话——“我甚念汝。儿体康健,淘气异常。”
这可把徐灿灿气得够呛,她忙去看第二页,却发现是一副用毛笔勾勒的简笔画,上面画着冰天雪地中一个小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另有一个大人拿着棍子在打他。
第三页画着小人在读书,大人在一旁坐,前面画着一个人屈膝行礼,上面用一条线拉开,标注着两个字——“美人”。
第四页画着大人又在打小人。
第五页画着小人骑在马上,跟着一群骑马的人过了一条大河。
第六页画着小人幸福地躺在一个大人怀里,上面标注着三个字——“想母后”,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小人儿在母亲怀中幸福的模样。
徐灿灿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不停地往下流。
她早就想傅瑞了,想得心都疼了。
见徐皇后伤心,苏延觉得心里也涩涩的,鼻子也酸酸的,低头不语候着徐皇后。
半晌后徐灿灿才用朱颜递过来的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低声问道:“陛下和皇太子如今情形如何?”
苏延偷偷瞅了一眼,见徐皇后眼睛盈盈依旧泪盈于眶,眼皮都红了,心中也不好受,忙道:“禀皇后娘娘,在承恩公的精心照料下,陛下皇太子身体甚是康健。陛下率军度过了长青江,已经占领了东夷的长青山三郡,如今正在同东夷谈判。”
他看了徐皇后一眼,谨慎道:“长青山三郡一直是大梁的领土,后被东夷占领,如今陛下终于收复了失地。”
徐灿灿:“……陛下不是去与辽国作战么?”怎么会和东夷打了起来?
苏延又行了个礼,道:“禀皇后娘娘,我北路军主帅英和进攻辽国,越过长青山直逼上京,辽国天昊帝病逝。二皇子耶律寒扶植皇太子一脉留下了的五岁庶子耶律庆继承了帝位,自己担任监国,如今大辽派耶律寒正在与大梁谈判。仗,怕是打不起来了。”
徐灿灿:“……”这若不是神转折,什么叫神转折啊!
她想了想傅予琛这些年来的步步经营,又觉得这不是神转折,而是傅予琛多年布置经营的结果,心中不由悚然而惊——傅予琛多年前就开始计划,这心机也未免太深了吧?!
不过,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却是自己的男人。
这样一想,徐灿灿便又有些欢喜。
见徐皇后神情放松了下来,苏延便又抛出一个猛料:“娘娘,陛下过完年怕是就要班师回朝了!”
徐灿灿莞尔一笑:“这我能猜到。”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对东夷和对辽国的战争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剩下的该是政治家外交官们的舞台了,傅予琛不就该回来了么?
苏延不由也笑了,从亲随手中接过一个礼单奉上道:“皇后娘娘,这是水寒随陛下的信给您送来的礼物。”
朱颜上前接过了礼单,奉给了徐皇后。
徐灿灿接过礼单,打开浏览了一遍。
她认识水寒的字——水寒的字清瘦峭拔,这确实是水寒的字。
礼单上只写着敬献徐皇后的礼物:东珠一匣,首饰三匣,海东青若干,紫貂皮若干。
徐灿灿抬头看向苏延,心中渐渐清明——“水寒就是耶律寒”!
她看着苏延缓缓眨了眨眼睛。
苏延明白了徐皇后眼中之意,当下便点了点头。
苏延命亲随把水寒送来的礼物一件件抬了进来。
其中有四个用黄金和深红锦缎装饰的锦匣。
朱颜奉上一个锦匣。
徐灿灿一打开锦匣,淡淡的光晕便散了出来。
这个锦匣里满满的全是鸽子蛋大小的东珠,个个晶莹透彻圆润精致,色泽呈柔和的淡金色。
东珠是辽国的特产,产量极少,极为珍贵。
徐灿灿知道东珠珍贵,历史曾经发生过以珠易城的故事。
她得到东珠,心中却有些难受,因为想到水寒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徐灿灿的神情便有些凝重起来。
朱颜和苏延把其余礼物一个个奉上。
其余三个匣子里的首饰全是用赤金镶嵌了大块的宝石,风格粗犷却华丽异常,和大梁首饰那精巧别致的风格迥然不同。
徐灿灿却无心再看,只是命朱颜妥善保管。至于海东青,就命苏延安置在宫中苑囿里,等皇太子回京再说。
苏延甚是狡诈,见皇后娘娘恹恹的,便禀报道:“禀皇后娘娘,陛下也有礼物给您。”
徐灿灿:“……怎么不早说?!”
苏延腼腆地笑了,命亲随把陛下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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