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零章休道圣主易欺瞒
徐州来的孩童对于临安来说是一群新奇的客人,因为此前还不曾有过类似的事情。赵与莒也很是欢喜,这些孩童进宫之后,很逗宫中老少开心,他特意让那三十六位宫女带着他们逛了大半个皇宫,甚至连他的寝殿福宁宫也让他们在院子里看了看。
太后听说这事情,免不了斥责他没有体统,不过接下来太后便将这些孩童接到自己的慈明宫中,很是展现了一回慈爱。这也难免,杨太后自家无后,对于人家的小孩子便特别眼馋,这批孩童在徐州调教了半年甚至更长时间,个个既活泼又知礼,哄得老太太甚是欢喜,甚至嘀咕着要将其中几个瞅着顺眼的女孩儿留在宫中。
这不是让赵与莒最欢喜的地方,最欢喜的是让这些孩童对着宫人说他们的经历。当改姓赵的六娘赵若说起她一路上收拢孩童,冒着性命之忧才逃开那些捕捉孩童为食的饥民,又千辛万苦才翻过边墙来到大宋时,宫人泪水一直哗哗流个不停。
志旭扬因为年纪过了十四的缘故,未能入宫观看,但与六娘的事迹杨妙真、韩妤都知晓,故此将她舍己救人之事告诉了杨太后,杨太后更是感慨得直落泪,连声称赞,并要赐六娘封赏。
“朕之所以令尔等学习格物之学,便是希望能将我大宋女子之力也激发出来,让六娘这般的孩童,都能活得安适富足。若无格物之学,我大宋就无火炮可用,无弓弩之劲,无舟辑之利。”赵与莒事后将那三十六名宫女召来,语重心长地道:“莫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有为国为民之才,更是大德。”
徐州孩童的事情完全打动了这些宫女们,包括贾元春都是哭哭啼啼,接下来她们跟着耿婉学习便努力得多了。加上耿婉教她们开始做手工,这让她们更感兴趣,特别是那些竹蜻蜓之类的,倒算是寓教于乐了。
赵与莒一直认为,养在皇宫中的数千人,大多数都是闲置着,让他们在这无所事事,必然免不了勾心斗角以此为乐。相反,他们既然有的是闲暇,若是将他们的兴趣引导到正确的地方去,皇宫这些内监、宫女们,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几个发明家呢!
因此,这段时间里赵与莒心情很是不错,无论是大朝会时还是在博雅楼接见重臣时,都少有训斥。
这天大朝会时,他原本以为又向前几次一般,诸臣报告完本部之事后便可散朝,却不想在各部、监寺都述职完毕之后,礼部尚书郑清之站了出来。
“臣有一事启奏陛下。”郑清之拜倒后起身道:“陛下御极已是三载,左相崔与之为相亦有二年,二年以来崔与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于君有忠于国有功。如今右相之位尚缺,臣以为陛下当除崔与之右相,以显陛下赏罚之明!”
便是崔与之,也被郑清之这突如其来的举荐吓得一跳,他看了看郑清之,又偷偷看了赵与莒一眼,发觉赵与莒面带笑容看过来,心中又是一突。
虽然他与赵与莒关系远比之前宣缯与赵与莒关系亲近,而且君臣甚是相得,他前些时日几次请辞,都为赵与莒挽留,但是天威难测,天子越是善待大臣,大臣就越应该谨慎自持,不可恃宠而骄。若是一般时候郑清之这番举荐,崔与之或许会感激他一片心意,但此刻举荐,就在他再三辞相不久之后,若是天子将二者联系起来,他的辞相倒象是他对于自己未担任右相之职而有所不满,故意向天子施加压力一般。
而这个时候做其余辩解都是枉然,只能期待天子不把二事联在一起了。
这个郑清之,突然来这一下究竟是何意?
不仅崔与之心中犹豫,朝中其余臣子也都是狐疑,经过两年磨合,如今大宋朝堂已经很安稳,天子独揽大权,百官从旁辅佐,左相崔与之居中调和,两位参知政事分领文武事宜。若是崔与之升了右相,那么左相之位便空了出来,是否要补上一人?由谁补上?补上之后权力分配又将如何调整?
这些都关系到众人的切身权力,故此大伙都屏息以待。
更有些人想得深远,郑清之是皇帝的亲信,他与崔与之向来没听得有什么深厚交情,此刻提出这一点,想必是得了皇帝授意,既是如此,自己是否应该立刻出班附合,好应天子之心?
就在犹豫之间,薛极出来道:“陛下,郑尚书所言甚是,崔相公这两年来功劳着著,群臣都是心服。臣附议此事。”
薛极也出面支持,众臣倒有大半相信这是天子之意了。只有乔行简冷哼了一声,若是崔与之为右相,左相要补人的话,现在已经是参政又与天子关系亲密的薛极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人选。这正是乔行简预料之中的事情,故此他并不觉得惊奇。
葛洪侧过脸看了看乔行简,面上神情复杂,若说他对崔与之升右相后空出的左相位置不动心,那决对是虚言,但他觉得这件事情背后,似乎又不象表面那么简单。他知道乔行简对于拜相甚是热切,故此怀疑此事是乔行简推动,若是如此,那么这个空出的左相之位,乔行简只怕是势在必得了。
“臣附议!”有薛极附议,立刻便有一堆官员出面支持,片刻之后,赵与莒便发现朝中大半朝臣都支持这个要求。
“此事……”赵与莒看了看崔与之,心中也有些怀疑,崔与之神情似乎并不知道这事情,而以郑清之与赵与莒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竟然没有与自己先做个商议,而是直接在朝会上推出如此重大事情,这让赵与莒有些失望。
他明白郑清之的心思,无论是葛洪还是薛极上了左相,那么参政之职中便会有一个空位,郑清之觉得凭借与天子的旧情成为参政,再过数年崔与之、葛洪、薛极都老退之时,他便可以成为当仁不让的首辅。
这越发让赵与莒不喜,赵与莒还是希望,郑清之之流能将对自己的忠诚放在个人权位之上,可如今看来,郑清之让他失望了。
重臣中除去崔与之自己就只有魏了翁和赵善湘还未表态,赵善湘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始终冷眼旁观。赵与莒看向魏了翁,和声说道:“魏卿以为如何?”
魏了翁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他为人方正却不是傻瓜,天子分明对此持保留态度,故此才迟迟不表态,否则的话,就象上回乔行简提议自流求官员中提拔一人任工部侍郎一般,天子立刻赞成了。天子心中不赞成,却来询问自己,分明是希望自己出面做这个恶人。
若换了旁人,为了迎合天子,只怕免不了要捏着鼻子做这个恶人了,但魏了翁微一沉吟,出班奏道:“陛下,以崔与之之德、之才、之勋,升任右相,实是众望所归。”
赵与莒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笑着对崔与之道:“魏卿这个众望所归,着实说得不错,崔卿,你便勉为其难,任了这右相一职吧。”
崔与之看了郑清之一眼,郑清之也好薛极也好,此时都意识到不对之处,面色都有些难看。崔与之心中微叹,硬着头皮跪拜下来:“陛下,臣才浅德薄,实不堪右相之重任,为左相已是尸位素餐,陛下还是将右相之位虚以待贤,臣不敢窃居其职!”
他这番推辞原是应有之意,若按着正常程序,天子应当竭力邀请,而崔与之再三推辞,最终勉为其难才答应下来。不过赵与莒又做了件让众臣吃惊的事情,赵与莒原本有些前倾的身体微微向后靠了一下,然后摆手道:“既是崔卿力辞,此事容后再议,诸卿若无旁事,便退朝了吧。”
殿前武士会意,立刻鸣鞭退朝,赵与莒不等群臣反应过来,背手自御座上离开,直接便自侧门出了大庆殿。
众臣此时再看崔与之时,目光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唯有乔行简捻须皱眉,心事重重。葛洪与他一起出得大庆殿,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有些快意。
“乔贤弟,郑清之为何好端端会要举崔相公为右相?”他故意问道。
乔行简摇了摇头,仿佛事不干己一般:“愚弟不知,前些时日与郑尚书饮酒时,他也不曾提及此事,看情形,天子竟然也不知……郑清之弄出这一步棋来,究竟是何用意?”
他这般说话让葛洪微微一愕,原本他以为如同上次对史嵩之之事请罪一样,郑清之是被乔行简拱出去的一枚棋子,但听乔行简这口气,倒似真的一无所知。
葛洪正待再出言试探,突然见着一个内侍自侧殿出来东张西望,然后拉住了崔与之。崔与之面色有异,听得那内侍说了几句,原本沉郁的脸上似乎露出轻松之色,然后跟着那内侍向侧殿走去。
乔行简也看到这一幕,眉头再度拧在一起。
那内侍应该是天子命来招崔与之的,只是他来召崔与之是为了何事?叫他去安抚一番还是训斥一番?
“陛下圣心如海,渊深难测,乔贤弟,谨慎行事,不可妄为。”葛洪到嘴的试探变成了敲打,他回过脸:“慎之慎之!”
“葛兄说得极是。”乔行简慢慢地说道:“得当心一步走错后患无穷。”
在乔行简想来,崔与之为右相是皆大欢喜之事,以赵与莒对崔与之的信任重用,升任右相应是水到渠成。而郑清之为他言语所动去推崔与之升右相,接下来他便要荐葛洪为左相,葛洪为左相必然会引他为参政。可是不仅仅崔与之升右相之事被天子搅黄了,连葛洪话里话外之意,都是在试探敲打他,若是葛洪真从了左相,是否会引他为参政这件事情他的把握陡然变小。
故此,他说出“一步走错后患无穷”之语,其实也是在提醒,当初暗中与史弥远、当今天子为敌,甚至谋划刺杀之事的,他葛洪也是其中之一。当初这一步就决定了二人在政治立场上必须一致,否则有一人倒楣,另一人也讨不得好。
葛洪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崔与之跟着内侍进了偏殿,但赵与莒却不在偏殿候着他,他心中有些好奇,那内侍为他搬来座椅,等了会儿,外边的朝臣都散去之后,内侍又道:“崔相公,下官奉天子之命,先请相公在此稍候,待人散去再引相公入宫。”
崔与之心中更是奇怪,做得这般隐密,为的不过是瞒住群臣罢了,以天子如今声望权势,用得着这般神秘行事么?
在博雅楼中,他终于见着赵与莒,不过殿内除了赵与莒外,还有霍重城。崔与之心中突一跳,霍重城名义上隶属职方司,实际上却是掌握密侦之权,又是天子潜邸旧人,他出现在此处,难道说也与今天之事有关?
“崔卿有没有吓着?”赵与莒这时心情很好,说话时还带着笑。
“臣倒是觉得,陛下岂会因为这等事情怪罪于臣!”崔与之不动声色地拍了赵与莒一个马屁:“故此臣不害怕。”
“广梁,将事情报与崔相公听听。”赵与莒哑然一笑,又对霍重城道。
“是。”霍重城向崔与之行了一礼,如今他行事要稳重得多,又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容易遭人忌恨,更不敢在大臣面前失礼:“下官属下无意中侦得一事,乔行简与人密谋,要将崔相公推为右相,葛洪替为左相,他自己升任参政。”
他说得言简意赅,但仍让崔与之大吃一惊。
天子用密谍侦查大臣,这是他所惊之一,知微见著举一反三,霍重城所说的“无意侦得”显然是幌子,天子遣人盯着乔行简,安知不会遣人盯着他。
所惊之二是此事牵连起来,葛洪是参政,乔行简是工部尚书,再加上朝堂上那些有意无意推动此事的,大半个朝廷都卷了进去。天子现在虽然是笑嘻嘻看上去不生气,实际上谁知道他有没有因此而起猜忌之心!
他顾不得自身的嫌疑,转向赵与莒,拜倒在地道:“陛下,此事不可不慎重处之!”
“朕知道,故此才未在朝会时发落他们。”赵与莒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失望:“薛极,朕圈养之爪牙,郑清之,朕重用之旧人,连他二人都如此……何论其余众臣?”
“陛下之意?”崔与之试探着问道。
“请卿来便是商议如何处置的。”赵与莒盯着他:“朕是继续陪他们玩下去,还是干脆些解决他们?朕虽然倾向于后者,但是,如今只有密谍侦得的口报,朕不愿开小人诋毁大臣之先例,免得有汉武江充之祸,须得抓住实证才可!”
“陛下圣明,远胜于汉武矣!”崔与之真心诚意地再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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