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打开屋门,便看见瓢泼大雨中,容钰的头发、衣裙俱已湿了,可她依然身姿笔挺地站着。
容华微微红了眼眶,却不愿被容钰看见,便背过身去,冷声道:“进来!”
吴嬷嬷、小丫鬟们立刻拥着容钰进了容华的屋里,庄嬷嬷带着她们往净房去:“早已备下了热水,快给姐儿换身干爽衣裳。”
梳洗后,庄嬷嬷捧着套中衣说:“三小姐,这是大小姐幼时的衣裳,因做多了,这套从不曾穿过,奴才舍不得弃了、一直放着,若您不嫌弃,便将就一晚上……”
容钰自不会计较这个,她换好中衣,对吴嬷嬷说:“嬷嬷,大家都淋了雨,你们也快些回屋洗漱,我今晚就歇在大姐姐这里。”
吴嬷嬷应了,留下宝珠值夜,带着其余的小丫鬟们退了下去。
庄嬷嬷把容钰带到容华房里,容华已上了榻,她便再取出床薄被,伺候着容钰在容华身边歇下。
宝珠已自行拧个热帕子擦净了身子,庄嬷嬷便给她拿了身旧衣,她谢过后换了,进屋后安静地躺在地铺上。
闹腾了半宿,到这会儿才总算安静下来。
容华背对着容钰,不发一言。
容钰坐起身,朝着容华轻声说:“大姐姐,我知道你气我瞒了你……”
容华冷声道:“夜已深了,睡吧。”
容钰语气坚决:“不行,我今日一定要说清楚。”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容华的肩,问道:“大姐姐,你觉得我是京都城最愚笨的贵女吗?”
大姐姐,你觉得我是京都城最愚笨的贵女吗?
容华听了这话更觉气郁难当,她索性翻身坐起,面朝容钰、语带讽刺地说:“三妹妹,你自谦了!”
“愚笨之人,决说不出你今日说的那些话!”
容钰语气诚恳:“大姐姐,我在诚心对你解释,你莫要说气话。”
容华没有说话。
容钰顿了顿,开口道:“你不答,我便自己答……”
“卫夫子不喜欢我,在外头逢人就说泰宁侯府的三小姐是个草包,顶着这样的名声,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的确生来蠢笨……”
“上半年四皇子大婚时,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去贺喜,我见到了许多别人家的小姐,才发现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姐里头有些人的学问比我还不如,甚至还有不识字的。”
“那时我才知道,我虽不是咱们府里最聪慧的小姐,却也绝不是这京都城里最愚笨的小姐……”
容钰垂下头,声音愈来愈低、渐带悲色:“那些学问不及我的、或是不识字的小姐们,她们之所以没有背上草包的名声,是因为她们的夫子、家人没有在外头大肆宣扬。”
“即便教她们的夫子出于文人习性,在外头一时言语不慎、点评了几句不恰当的话,她们的父兄也会帮她们美言挽回声誉,说什么天资虽钝、贵在勤学之类的话,事后再敲打夫子几句。”
“毕竟,人人都知道贵女的名声有多么重要……”
容钰抬手抹了抹泪,语带哽咽:“我的名声不好听,从面上看是卫夫子宣扬出去的,根源却在爹爹……”
“爹爹心里不在意我,他不在乎我的名声如何,哪怕外头的人当着他的面贬损我,他也不会开口维护我……”
“自那之后,我便仿佛开了窍,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听得懂你和嬷嬷委婉指点我的话了。”
“我想把这些话都告诉你,又不愿你临出阁还被这些腌臜事烦扰。”
容华听得满脸震惊。
竟是这样……
她看容钰整日一派天真、积极乐观的模样,不忍打破她的童真,便很少对容钰说起后宅里弯弯绕绕的门道。
她想,如今容钰还小,一则待容钰大些、她再教她这些也不迟,二则待她出嫁后,顶着定国公府的名头与各家的夫人们走动时,她可以再慢慢帮容钰美饰名声、结门好亲事……
原来,容钰的心里明镜一般!
是啊,有哪个人听到自己被称作“草包”会不介怀呢?
偏偏,泰宁侯爷就不介意他年幼的嫡女身身负如此刺耳的名头……
京都高门的夫人们大多出身不低,甚至还有极少数几位是天家的公主、郡主娘娘。沈家仅是商贾,小沈氏更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填房夫人,且她性情板正、有失圆滑,故而她与各家夫人们的走动并不多,容钰随她出门应酬的机会便也极少。
四皇子宸王迎娶荣国公蒋家的庶出小姐为正妃时,因陛下偏爱宸王,那婚宴便办得格外盛大,京都高门悉数赴宴,所以容钰才有机会接触到许多年纪相仿的小姐们,也才看清了她的处境。
容华心里涌起深深的愧疚。
父亲偏心,庶妹心黑,逼得一个娇蛮女童不得不逐渐工于心计,而她身为长姐、与容钰朝夕相处,却全然没有注意到!
不仅疏忽了,还冤了她、害她淋了场大雨……
容华难忍心中的酸楚,她伸手紧紧地把容钰抱进怀里,落下泪来:“钰姐儿,是姐姐不好,姐姐没有照看好你……”
“你放心,姐姐一定为你说一门顶好的亲事,看着你风风光光地出嫁,要比滢姐儿、莲姐儿她们嫁得都好……”
容钰心想:不,不要与别人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
可她眼下自是顾不上说这个,她想了想,伸手回抱住容华、说:“大姐姐,那你答应我,一定要看着我出嫁……”
容华自是允了。
容钰较起真来:“大姐姐,你教我千金一诺,你一定要记得今日答应过我,会看着我出嫁。”
容华笑道:“好,我牢牢记下了。”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便一齐歇下了。
因夜里淋了雨、就寝也晚了,次日晨起后容钰的头便有些迷糊,容华此时看着容钰满心满眼都是怜惜,不忍再给她立规矩,索性让她又歇下了,独自去给小沈氏请晨安。
容华带着她的嬷嬷、丫鬟们走后,吴嬷嬷开始拾掇昨晚容钰换下的衣裙,小丫鬟们也各有各的活计,有的在小厨房里煨粥,有的在洒扫庭院。
容华的卧房里一时便只有躺着的容钰和今日近身当值的宝瓶。
见容钰睁着眼睛、并未睡着,宝瓶便趴在榻边陪她说话:“小姐,原来您记得端王爷在宸王爷的婚宴上对您说的话……”
容钰有些懵:端王在宸王的婚宴上对她说的话?
天可怜见,别说端王究竟对她说过什么,她甚至已不记得端王曾对她说过话这回事。
若是什么不打紧的人或事便也罢了,可端王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她还是有必要把这一节问清楚。
容钰先想了想:
宝瓶说端王在宸王的婚宴上对她说过话,而她昨晚与容华说话时也提到了宸王婚宴。
她有四个一等丫鬟,分别名唤宝珠、宝壶、宝瓶和宝镜。
昨晚在榻边值夜的是宝珠,但这四个丫鬟经常互通消息,想来是宝珠今晨把她昨夜说的话告诉了宝瓶,使得宝瓶想起了端王这一节。
宝瓶会认为她记得端王说过的话,便说明或许昨夜她说的某些话与端王对她说过的话相似。
容钰琢磨了一会儿,状似随意地看向宝瓶道:“宸王婚宴上的事情我已记得不甚清楚了,你若记得,便仔细说与我听听。”
宝瓶认真地想了想,答道:“那日您身边带的是宝镜。宝镜说,起初各家的夫人、小姐们都聚在后园子里等开宴,六皇子许是寻二小姐、也去了后园子,恰几个刻薄的小姐围成一圈奚落您,您素来与二小姐不睦,六皇子便帮着那几个小姐出言挖苦您……”
说到这里,宝瓶神情气愤:“按说他是皇子,我不过是个小婢女,可我依旧十分不齿他的所为,一个男子竟欺负一个女童,那格局也忒小了,难怪人人都说皇帝陛下极其不喜六皇子……”
“京都城里竟有好些花痴迷恋、追逐他,说什么他是潘安再世,我呸!”
容钰默默地看着宝瓶,心情复杂。
原来宝瓶这么不待见六皇子……
那么,上辈子她锲而不舍地厚颜追逐六皇子的时候,宝瓶的内心该是多么地痛苦……
至于宸王婚宴上,她被别的小姐们嘲讽、被六皇子羞辱,这一段她也是记得的。
她从前可真傻,竟心心念念、一心想嫁一个轻视她的人……
容钰回过神来,提醒宝瓶道:“莫要妄议天家的事情……”
“然后呢?端王对我说了什么?”
宝瓶继续道:“然后您就哭着跑开了,宝镜跟丢了您,后来好不容易在一处偏僻的角落找到您,说是当时您正对着满架的紫藤花串子大哭,端王爷就站在您身后,他对您说,您并不愚笨,只是学东西慢些罢了,让您莫要在意别人的议论……”
“宝镜寻到您后,端王爷便走开了,宝镜说,当时您哭得极厉害,回府后她问您,您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您身后还站了个人,也没有听清楚端王爷对您说的话……”
宝镜再次欢喜地感慨了一句:“其实您都记着呢!”
容钰觉得有些意外。
她昨晚对容华说的话本是信口胡诌,结果竟真有个出处。
更想不到,她幼时还曾有过那样的一段经历,有幸得了端王殿下的亲自开导。
她心里如何敬畏当今天子,便是如何地敬畏端王。
当真是,圣恩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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