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的!”锦绣声音生硬地道,“我只是仰慕他学识渊博,没有想过别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而且,闵先生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我送他的衣帽鞋袜,他,他都折了银子给我……”
“啊!”落梅很意外的低声惊呼。
隔着窗棂偷听的沈穆清也很意外。
锦绣今年刚满十六,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她身材修长,曲线珑珑,粉白的一张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如春水含情般妩媚撩人。就算是在沈穆清两世为人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没想到闵先生竟然会婉拒这样的艳遇。
不知道为什么,沈穆清没有生出对闵先生这种高贵行为的敬佩之心,反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让她呼吸不畅,心角微微地痛。
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下,闵先生是不是也会拒绝锦绣呢?
比如说,锦绣是沈箴的女儿……
沈穆清突然就想起当年她们刚进府那会的情景来。
一群瘦骨嶙峋的小丫头,被人牙子山东带到京都,每个人眼中都盛着惴惴不安的惶恐……汪妈妈挑来挑去,只挑了锦绣和英纷两个长得漂亮的……突然有个头上长脓疮的小姑娘冲了进来,伏在地上不住地给汪妈妈磕头:“我叫落梅,能写会算,一定不会吃闲饭,夫人买下我吧……”
人牙子脸都变了,拖着她就往外走。她抱着门框不放手,小小的指甲转瞬就成了灰白色……沈穆清第一次知道,原来想卖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屋里屋外的人都沉默着。
有婆子谄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两位姑娘,怎么站在风口上说话呢?”
“哎哟,这不是王妈妈吗?今怎么有空到静顺斋来走走……”落梅故作轻松地和来人寒暄,“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妈妈了……”
沈穆清轻手关了窗寮,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早上,落梅到底是没有拦住锦绣。
落梅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神色木然地等着锦绣回来。
沈穆清则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论语》胡乱地读着,表示自己还有事做,以安落梅的心。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进屋。
锦绣神色恍惚,眼睛肿得像桃子,结果如何,已是不言而喻了。
落梅目含机警,看见沈穆清的目光在锦绣身上停了一下,她忙笑道:“外面风大,沙吹迷了眼。”
沈穆清只做不知,笑道:“要是眼睛痛,就先回屋歇歇吧!”
落梅还要说什么,锦绣却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落梅哪里还敢说什么,忙屈膝道:“那我送锦绣出去。”
沈穆清点了点。
落梅苦笑着,忙扶了锦绣出去。
沈穆清和落梅一路无语,去了李氏那里。
朝熙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年老婆子站在穿堂说话,看见沈穆清,都笑着迎了上来:“姑娘,刘先生来了,汪大总管正陪着在东厢房里开药方呢。”
沈穆清想着朝熙堂正屋和穿堂间中间用太湖石垒着座假山,既然汪大总管和刘先生在东厢房,自己从抄手游廊走西厢房也是一样的。
遂带着落梅从西边的的抄手游廊去了正屋。
几个丫鬟媳妇见了,纷纷屈膝行礼。李氏听到动静,忙道:“姑娘回来了,怎么回得这么晚?饿了吧,快到我这边来,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胡桃松子榛仁枣泥糕,你填填肚子。等刘大人去了,我们就摆饭。”
沈穆清应着过去给李氏问了安,落梅服侍上炕坐了,陈姨娘亲自煮了六安清茶奉给她喝。沈穆清就着茶吃了两块糕,就看见汪妈妈拿了药方子进来,道:“刘大人说了,太太这是体虚,又入了秋季,抗不住了,心火亢盛,清阳不升,开了益气聪明汤。吃几副就好了。”
李氏看也没有看汪妈妈手中的方子,神色怏怏地道:“就照着方子去抓药吧。”
汪妈妈应声去了,李氏叫陈姨娘摆饭。沈穆清趁丫鬟媳妇设桌的时候把闵先生的事说了。
“老爷这么快就说了!”李氏有些意外,但随即就高兴起来,“那今天下午姑娘就去厨房看看吧。”
沈穆清也没有想到,没想到李氏这么急切。
李氏就笑道:“穆清,你可别大意,别得不说,就是我们家吃的米,也不下七八种,哪种米煮饭香,哪种米煮饭糯,哪种米煮饭有嚼头,可都是要认清楚的。要不然,拿了银杏白混作长腰米,这价钱上就隔着几分……还有那油,什么是菜籽油,什么是茶籽油,什么是蜜香油,也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才是……”
沈穆清以前就觉得做饭是个很复杂的事,现在一听,头更大了,但见李氏目光殷殷,只得迭声应好。
吃了饭,李氏留了沈穆清伴她午觉,到了下午寅初时分才醒,重新净了脸,梳了头,李氏让翠缕拿了两根莲瓣银簪,两方湖州的挑线手帕,两块玉簪花肥皂,十二两银子,包好了,把进财媳妇叫了来,将东西递给了她。
进财媳妇喜滋滋地给李氏谢了礼,又上前给沈穆清福了福。
李氏就笑道:“我可是听说了,林家因你会做三百种泡菜,才同意你过门的——我们姑娘又不是去抢你的饭碗,你可不能给我藏私!”
进财媳妇满脸堆笑:“太太放心,我会的做的菜,姑娘就会做。”
丫鬟媳妇们都望着进财媳妇的大脚笑起来——自从庆安十五元年有女子裹脚以来,裹脚之风越来越盛行。北方虽然好一些,但在江南,甚至男家到女家相看,第一桩要看的是脚,然后才是脸。
进财媳妇不以为然,也跟着笑:“那时家贫,顾得上嘴,哪里还顾得上脚。”
林进财夫妻不是沈家的家生子,是沈箴在四川布政司任左参政的时候买的。他们本也是有几份薄田的人,独生儿子林瑞春病了,把家资全卖了银子与他医治,后来生活无着,沈家想要请个灶上的婆娘,进财媳妇凭着一手好艺自愿卖身进了沈府。林进财跟着汪大总管,媳妇子在厨上服侍,儿子在花园守门子,因明敏机变,很得李氏的喜欢。五年前他十四岁的时候把他派到了沈家在杭州开的一家绸布店当学徒,去年春天刚升了二掌柜。
李氏见大家哄笑,却是眉头一皱,想到了女儿那双天足。
女儿六岁那年,请了人来给她裹脚,她满院子的跑,把老爷引了来,她躲在老爷身后就是不出来,老爷看着她可怜巴巴的,说“等大些再裹”。过了两年,人大了,越发有主见了,请来的婆子教她给打发了不说,还撺了闵先生出来说项,把老爷给说动了,这脚硬是没有裹成……
看见李氏盯着自己的裙裾,沈穆清暗叫不好,忙挪了挪,想把脚藏到裙里。
却是晚了,李氏又想起这桩心病来,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吩咐一旁的汪妈妈:“进财媳妇以后就不用上大灶了,到我小厨房里当差,也不用管茶水吃食,只一心教导姑娘就是。”
满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李氏为什么说变脸就变脸,汪妈妈忙应了,带着进财媳妇退了下去。
沈穆清心里是明白的。叫橙香换了李氏爱喝的凌云白毫,亲手递给李氏:“太太放心,我一定跟着进财媳妇好好学,保证比她做出来的菜还要好吃。”
李氏见她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想着这几年她在自己身边吃的苦头和给自己带来的乐趣,心里又是爱,又是怨。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接过茶盅喝了一口。
到第二天,沈穆清就开始跟着进财媳妇学做饭。
什么是连珠酱,什么是元灵酱,什么是红螺酱,这些酱又是如何做出来的……什么是腊醋,什么是桃花醋,什么是白酒醋,这些醋又各用在什么样的菜上……细细琐琐的事多得数也数不清。好在沈穆清学什么都很认真,前世又在大酒店里进进出出的,因此很快就把这些食材都认得个七七八八的了,开始跟着进财媳妇学怎么升火,怎么烧柴,怎样控制灶上的火候。
沈月溶知道了,跟李氏说,也想跟着学学。
自从给沈月溶做了两套衣裳以后,李氏又赏了她几匹妆花料子,让她给自己做几件冬衣,想借着把她拘在屋里。谁知道,这沈月溶也是个人物,几天就做了三件夹袄,两件褙子,倒让李氏吃了一惊,也有些不敢小瞧她。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倒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拦她,只怕反而让她轻瞧了去,便点头答应了。
沈月溶到了厨房,见沈穆清竟然拿了一个漏钟摆在厨房里,看着漏钟加柴火,不由笑道:“姑娘也不用这样仔细,就是嫁了,家里也有灶上的婆子……”
沈穆清笑了笑,冠冕堂皇地道:“既然太太让跟着学,怎么能随随便便糊弄了去。”
实际上,她是因为以前读书的时候只讲书读得好就行,家务事全不在行,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的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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