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哥儿……”金盏的口气忽然一变。
郭绍听到这个称呼也住了口,瞪眼看着她。
金盏轻声道:“绍哥儿以前的姐姐,以及现在的我,要的并非回报。”
郭绍随口问道:“那你们要什么?”
金盏道:“我要的,绍哥儿已经给了……在最艰难危险之时,你愿意把一生心血交给谁,愿意信任谁?”
郭绍沉吟不已。
金盏嫣然一笑:“人都为己,大难之时,可不讲什么情分。那时绍哥儿的做法,便是你最真的一面。你信我,我也信你……”
郭绍渐渐理解金盏的意思了,两人默默地相互对视,光阴仿佛从窗户透进来的静静不动的光线一样、凝固在了这里。
金盏柔声道:“根本不要绍哥儿给我什么,绍哥儿放不下那些补偿的想法,可没甚么意思。你那么明智的人,难道想不到最简单的事儿?若是你艰难,我又如何轻巧快活得起来;若是你开怀,我又为何不舒坦?”
郭绍愣在那里,似乎觉得金盏说得有点道理,可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放不下,那种执着的心思?
或许人都有执念,都有弱点。一个智者,也可能在常人看来非常简单的事儿上,反而做不到、看不清。
“绍哥儿,你该放下了。”金盏的声音如同咒语,“放下那已经过去了的姐姐,也放下对我的报恩之心。”
那舒缓富有韵味的好听的声音,仿若空灵神秘,来自天幕虚空。郭绍莫名之中,仿佛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在作甚么、做的一切又是为了甚么……
第八百五十六章血染阴霾
秋意渐浓,空中乌云朦胧仿若打翻了砚台里的墨汁,扩散的阴霾不散。四五个文武走上宏伟金祥殿的石阶,当前一个小眼睛文官单手扶正头上的官帽,捧着手里的卷宗神情严肃地走进木门。
一行人穿过几间殿宇,在养德殿门外等了稍许,便走进门去。郭绍光着脑袋,如和尚一样,头上还冒着烟,两个宫女收拾着旁边的毛巾。
“臣等拜见陛下。”几个人抱拳道。
郭绍顺手做了个动作示意他们平身,旁边的宦官杨士良走过去,从王朴手里接过厚厚的一叠卷宗,放在郭绍面前的案上。
两个宫女低着头倒退着几步,拿着东西走出了殿室。
郭绍翻看着面前的卷宗,厚厚一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几乎全是人名。写在上面的绝大部分人,郭绍根本不认识。
无数的人命,对他现在来说只是一个个文字符号罢了。
宣纸和黑字之间,萧杀之意因人们的情绪弥漫。大伙儿都没吭声,只剩下时不时“哗、哗”两声翻动的纸张的声音。
郭绍看了很久,或许下面的王朴等人腿都站麻了,但他依旧不着急。郭绍反复看了几个来回,从卷宗里想检查出不合适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人名几乎都不熟悉。他又换一种方法,大致估算里面的人数,要处死和流放的数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终于,郭绍摩挲了一下光光的脑袋,伸手提起毛笔,在朱砂里来回蘸了几下,在卷宗上写上一个:准。
杨士良立刻又把一张圣旨放到郭绍面前。郭绍通读了一遍,是翰林院写的诏书,意思是对三方叛乱势力勾结敌国表示愤怒的辞字。郭绍又在下面签字了事。
王朴等重新拿到东西时,终于开口道:“臣等遵旨!”
郭绍表情复杂,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办罢。”
一行人拜退而出。
他犹自坐在案前,看着上面的朱砂,如同血一般红……刚才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仍旧停留在眼前,一时间无论对范质、还是赵家以及贪财不忠的官员的恨意,都如风而散。
但有一个最阴险的幕后黑手依旧屁事没有:萧思温!
辽人萧思温不仅是郭绍最大的敌人,还他娘的下作!郭绍现在还病怏怏的样子,浑身不舒坦,差点丧命失去一切,都因这厮不择手段。
血腥的气息刚刚冲散郭绍的仇恨,却又被萧思温再度激起了戾气。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墙上的地图。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不能自乱阵脚,他伸出手指对着那副大图,仿佛在空中比划着……先从西北搞到更多的战马,然后以六花堡为据点,骑兵为刀尖锋芒,从大战略上让辽国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眼前要做的是,先化解辽军在辽西的压力,保住在东北边开拓的形势。
……
当天东京北城外,黄河隐隐在望。一大群人在驿道上被绳子绑成一长串,悲惨地被驱赶着缓缓行走。前后全是骑兵,还有一队步军列队随行。除此之外,各衙们的官吏、武将,以及宦官都在场。
及至一个土丘下面,一只大土坑已经挖好,附近还坐着灰头土脸的官府胥吏。这时便有官吏开始一个个念名单。披头散发一身狼藉的囚犯被驱赶站成三排,依旧被绑在一起。他们满脸绝望,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在步骑环视下,没有人逃跑,双手被绑、相互牵制,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好一阵枯燥的念名字,念完那文官才道:“在场罪犯,以谋逆罪处死,各家眷亲戚,流放平夏行省。诸位,可有异议?”
他问的不是站在前面的罪犯,而是问在场的各衙文武。一众人纷纷附议,没有人反对。于是文官对一个小将招了招手,随即转身离开。
犯人太多,行刑者并非刽子手,而是值守东京的一支戍卫人马。武将一声吆喝,步军成三排,拿着火枪列队前进,站在对面不足十步的距离上,纷纷举枪。
“砰砰砰……”
“砰砰砰……”
火药爆响陆续响了三轮,风中硝烟和血腥弥漫,惨叫四起。众步卒拔出佩刀和短枪,涌上去对着地上没死的人一番屠戮,然后把尸首就近扔进土坑。
……东京城外的刑场,死的全是男子。但许州城外便不同了,男女老少都有。除了老妇,还有小孩!
一个头发花白,绸衣狼藉的老妇目光里全是恨意,她仰头大喊,声音嘶哑惨烈:“郭绍,忘恩负义、谋朝篡位的贼子,老身全家,死后化作厉鬼,必来索命!”
周围的文武官吏纷纷侧目,被吸引了注意力。但大伙儿的神情都无动于衷,不管那妇人说的有没有道理,但胜败已定……正道是,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
她的声音已经走样了,五官已经扭曲,嘶声大喊,“总有一天,报应将……”
“啪!”忽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一鞭子挥了过去,大骂道:“别嚷嚷了!”
后面的文官道:“把嘴堵上,赶紧押到刑场。”说罢还抬头看天,好像在估摸时辰。
那骑士便翻身下马,弄了一团脏布,不由分说,便使劲往那老妇的嘴里塞住。
几个官吏还在议论,一个声音道:“她的儿子原是禁军大将,当年实力很强,不过终究没有那个命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很快消失在嘈杂之中。空中的变幻的乌云,仿佛也在嘲弄世间命运的荒诞。
……都城和许州都是腥风血雨,更有大量男女老幼被驱赶上了西去平夏的长途旅程,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过此时的颍州却要宁静得多。
郑王府的官吏已经被换了一遍,原来的官吏大致已经在黄河岸边走上了黄泉路。但府中依旧太平,没有人贸然进去骚扰。
新上任的宣徽南院官员正兢兢业业地坐在大门内的倒罩房值房里……这差事根本就是个闲置,也没什么油水,若是平常必然无所事事。但新官一点都不敢懈怠,因为上任主官以下数十人一个都不剩了,实在有点吓人。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主官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主官神情一变,立刻站了起来:“快请!快请!”
“他们已经进来了,小的不敢阻拦。”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嘴上无毛的人、一个文官走了进来。郑王府主官认识那文官,是宣徽南院的实权官员,忙上前见礼。
来使又指着旁边的宦官道:“这位是内侍省的杨公公。”
杨公公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道:“这里有内监来过,你们见着了?”
几个人一愣,面面相觑,郑王府主官恍然摇头道:“没有,什么公公,本官没见着,你见着了么?”
“没见着!”
杨公公这才拿出密旨,让主官当着宣徽南院的来使仔细检查。
当夜,郑王府一阵嘈杂混乱,有人大喊:“不好了,郑王染急症,没气儿了!”
快马连夜进京急报!郑王被幽禁在颍州,平素无人问津,不过一死了却也是件不小的事,毕竟是在皇位上坐过的人!
不久后,皇帝下诏,赞郑王贤德,厚葬于前朝皇陵,向全天下公开郑王的死讯。
短短月余,大许发生的事儿不少,接连死了一个地位最高的国公、一个宰相、一个封王,以及成千上万的人获罪牵连。风浪仿佛席卷了整个中原。
民间说辞千奇百怪,各有议论,将来的野史恐怕也是颇有故事……
但是,官方定论只有一个:大许皇帝染疾,三党勾结辽国阴谋作乱,尚未起事便被平定;李处耘被乱贼余党勾结辽国奸细毒害;郑王暴病而亡,大许皇室厚葬。
仲离究竟是谁,再也无从查起,只剩下推测和野史,真相将如无数的往事一样,被埋葬在尘埃之中。
倒是郑王之死,肯定很多很多人根本不信是因病而亡,死因必然要算到郭绍的头上……但也无所谓了,已经失势的前朝皇室,又容易被人打旗号利用,让他体面而死并不大错,毕竟换作大多统治者都会这么干。更何况大许皇室没有诋毁郑王的德行名声,让他保持地位风光葬于皇陵,不算刻薄了。
东京正值阴天,这阵子整个中原仿佛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多少亡魂、多少是非,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世事始终无法透明。
郭绍遥想当年,一腔热血壮志豪情,想要这世间都在阳光照射之下,建立合理的秩序,让善恶是非分明,公道公正行于大道。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更拥有了生杀大权、无上权威,却依旧把各种大事弄得如此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窗外的天空愈暗,阴了多日,终于洒下了豆粒大的雨点,接着瓢泼般的大雨倾泻到了无数的宫殿重檐之上。雨水顺着瓦间流淌,积水在砖地上横流。郭绍仿佛看到无数的血迹正在被冲刷……
第八百五十七章坚韧的李公
西北丰安,大片人马缓缓靠近没修完的堡垒土墙。不少人牵着马慢慢走,那些马儿一边走一边啃着地上结籽的秋草。
李彝殷望着东边广袤的草原,神情疲惫又激动。获得党项诸部及吐蕃回鹘一些部族的支持,着实不易,眼下刚刚聚集的人马,费尽了心血和奔波。
“这次胜算很大,一定能成!”李彝殷对部将说道,“许国皇帝中毒危在旦夕,皇子只是几岁孩儿,听说其国内谋反起兵者甚多,早已无暇西顾,正是我们趁势恢复国家之时。”
众将都点头附和,前阵子许军大军忽然撤走,又见过辽国使者,无不证实许国内乱。
“收复贺兰山,便可与北方辽国相互呼应,那时可借辽军为援,退可与许军周旋,进可收复横山,重振旗鼓!”
李彝殷遂下令催促各部,急着向东北方进军。一路前进,见草原绿洲荒废,毫无人烟,更无许军活动。
数日后,联军已沿黄河近灵州平原。
黄绿相间的草原,波光粼粼的河水,北面远处是壮观的山势、以及视线尽头一望无际的荒漠……雄壮的自然风光让李彝殷激动不已。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爆响,李彝殷等人循声纷纷抬头眺望,一枚火光飞向天幕,“砰”地又一声炸开了来,火花飞溅。
“不好!”李彝殷脱口惊呼。
话音刚落,果然北侧起伏的山顶上,隐隐约约的人马冒了出来,接着青红五彩的旌旗也出现在视线中。右翼黄河北岸的树林里,也响起了人马的嘈杂和马蹄声。
联军诸部立刻停了下来,四下里一片喧哗。有的人用党项话大喊:“不好,我们中伏了!”还有吐蕃话、回鹘话大喊大叫,李彝殷没听懂在叫喊什么。
他回头大声道:“传令左右翼备战,迎战敌军!扰乱军心者斩!”
留在中军的各部使者,依言派人快马出去传令。号角和鼓声也随之响起,大片的人马如同炸开了锅。
北侧山坡上,骑兵正在冲下来,一眼看去,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人马!许军前锋精骑甲胄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好像钢铁在奔涌,阵仗十分可怖!
就在这时,李彝殷忽然发现联军西面后方的人马正在调头而奔。他瞪圆了眼睛,嘶声大喊:“快派人制止那帮人溃逃!许军只有冯继业的边镇骑兵,兵力不多,万勿畏惧!”
有人道:“后边是回鹘人,哪能听咱们的?”
中军有回鹘部族的使者,大声抱怨道:“李公说许国内乱,不堪一击,怎地一来就中伏?”
李彝殷怒不可遏,面目狰狞,吼叫的声音都嘶哑了:“他娘的,别人内乱,就一定能兵不血刃啊?咱们是来打仗,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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