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车驾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没有黄伞盖、没有仪仗,连中军的旗帜也依旧写着:殿前都点检天下兵马大元帅郭。还有一些刺绣老虎的军旗。若是路上不知道宋州发生的事的人,看到军队,并不会察觉天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的影响力如同闷雷,要扩散需要时间,会逐次展开。
王朴骑马在车驾后面,附近还有李处耘等大将,大伙儿都没有喧哗议论,不过神色已迥然不同。
此时王朴竟然很兴奋,他下意识感觉有点对不住先帝,毕竟先帝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不会把心情露于脸上,确实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
这也是王朴没有参与郭绍那几个人核心密谋的原因,但是结果有意外的惊喜:郭绍居然不做开国皇帝,而是认可大周太祖。虽然无论他怎么做,现在这种局面王朴也打算承认拥护,但这样做对于自己这些受过先帝恩惠的人来说,显然要好受得不止一点半点。
当然郭绍是太祖的什么侄子,王朴傻了才信,心道他就是碰巧姓郭而已,就这么点关系;不过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和名分……先帝(柴荣)是郭威养子,重要的也是名分,其实毫无血缘关系。果然既然自己承认是太祖的同族侄子,他也得承认先帝的皇帝名分,因为先帝是太祖亲自指定的继承人;那么王朴这等旧臣们,心里就完全过得去了。
至于宫里的皇帝,由于太年幼,没有人得到过他的直接恩惠。王朴也不想太过计较。
……乱世持续太久了,把九州的元气都耗了个精光,这段时间不仅仅是大唐灭后的几朝几代数十年,唐末百年割据也好不了多少。如今天下逐渐走入正途,绝不能中断,一二般的皇帝担不起这种使命。
王朴心情澎湃,仿佛看到了东海的巨浪。他庆幸自己上次生病没死,否则将错过这种千百年的机遇。
普通人会照几十年的经验看大势,但王朴不会。这个朝代绝对不是此前几朝几代的模样,因为大势已经从偏斜的方向渐渐走回来了。只要当朝能继续走下去,必将成就不同寻常的大业,千秋万代记在青史!
王朴觉得自己身后会成为世人耳熟能详的名臣!如果收复幽云十六州等等大事能办成的话……除此之外,当然子孙的荣华富贵这等小节是铁板钉钉的,从龙之功、肱骨大臣,再加上之前和郭绍的私交,当朝文官谁比得上自己?
王朴心道:老夫还须得活个一二十年才行,得想法把以前各朝的问题理顺了,才甘心闭眼!
……几天之后,大军终于抵达了东京南城西侧的城门。军队沿汴水而来,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也没遇到任何阻拦。东京,大周的国都唯一的壁垒就是那道墙而已。
而这道壁垒的城门,此时洞开着。成队列的军队迅速而肃静地从城门不断进入,没有人阻挡,甚至连问的人都没有!
前锋数千马兵进城之后,中军的车驾才从城门跟进。这时王朴看到了门内道旁的一队马兵,当前一个马脸凶汉站在马前。郭绍的车驾靠边停了,就在马脸大汉附近。
王朴当然认得此人,郭绍的结拜兄弟杨彪。留守京师的最高级武将,他就是这样守备的,站在道旁恭迎。
王朴虽然没有参与密谋,但一开始就猜到了是这样的场面……郭绍嫡系虎贲军右厢控制京师要害,大将是他的结拜兄弟。宫里执掌国政的太后更有意思,亲妹妹是郭绍的正室夫人,太后一直把郭绍当作心腹武将、长期给予兵权,否则郭绍能那么容易走到今天的地位?
杨彪立刻跪伏在道旁,拜道:“末将在京师恭迎官家。”
这厮不敢再叫大哥了。
郭绍径直掀开帘子,说道:“平身,杨将军留在军营,约束将士遵守军纪。”
杨彪道:“末将领旨。”
车驾和护卫继续前行,这回班师和往常不同,大街上没什么人,连禁军家眷也没来。消息传得比想象中的快,短短几天工夫,京城的百姓已经听到风声了,否则市面不会像眼前这般模样。
大军入城后行进得十分快,骑马步兵上马,没马的小跑着行军。主力很快就上了朱雀大道,然后进内城,走御街,雄伟的皇城已在平坦宽阔笔直的御街尽头。此时路上人少,眺望远方,这条道会给人错觉,仿佛是向天上倾斜的,过去就是天生!是琼楼玉宇。
这仿佛是一座不设防的都城,天上的路,已经为凡人敞开了入口。
第四百八十八章超越一切的欲念
“哐、哐、哗、哗……”人迹稀少的御街上,黑压压的甲兵人潮缓缓涌了过来,脚步声如同海浪一般袭来。杜成贵站在宣德门的城楼上,瞪眼看着面前的景象,他感觉有点呼吸困难。
身后,就是大片的殿宇宫室,天下的中心。杜成贵从未出国门打过仗,他从军后的职责一直就是守备皇城。但是,他明白自己基本是派不上用场的,要是有军队真的可以攻打皇城了,抵抗还有用吗?
现在他也不用抵抗。手里握着太后的懿旨,不过他并没有宣读,因为懿旨末尾告诫他不能示人。
“开门!”杜成贵终于大喊一声,“郭大帅回京了!”
底下成排成列的衣甲鲜明崭新的将士一言不发,默默地打开城门,“嘎……”这道皇城的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缓缓开启。
大片的禁军由远而近,径直涌入皇城,前锋径直冲大庆门,大庆门也依次缓缓开启。后续虎贲军几支人马有条不紊地向左右分开,向分流的洪水一样迅速向枢密院、政事堂、东西诸门而去。一切看似恐怖,却井然有序。
郭绍径直来到了大庆门内的广场上,正面高高的台基之上,皇权的中心金祥殿巍峨地耸立在眼前,仿佛在云天之中。有人在吆喝着下达军令,诸军在宫室之前停了下来,无数的兵马涌在了这片空旷之地。郭绍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按剑走到台阶之下,也停下了脚步。
不多时,便见大群官员从大庆门向这边走来,魏仁溥、王溥等人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就径直跪伏在地,高呼道:“陛下圣寿无疆!”
范质站在那里愣了愣,一旁的大将罗彦环伸手摸到剑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范质也跪伏在地,不吭声地叩首。
郭绍的脸立刻露出和气的表情,摊开双手作出一个动作,仿佛要把所有人都扶起来一样,他好言道:“快快请起,诸公都是大周的栋梁啊。”
在无数的兵马前面,众人毫无压力地呼道:“谢陛下恩。”
郭绍这时再次真正感受到了,所有人在自己面前都变了样,以前魏仁溥、王溥是能和自己开玩笑的人,现在所有人说话都有板有眼,绝不会说半句随意的话。
郭绍又好言道:“诸公看,这事儿弄得……我一直是下定决心捍卫东京的,当然现在也没有改变心意。可是沿途上,将士们不由分说就拥立了我,实在被迫无奈……”
王溥立刻说道:“官家名正言顺,当仁不让,臣等也早盼着这天。”
一众人慎重地说了一席话,这时便见台阶之上,连着的数道宫门一齐缓缓打开,许多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个小孩从里面走出来了。那孩子见到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军队,转身欲躲,却被一个宫妇挡住,推攘着他走上前来。
郭绍仰头观望,没见着符金盏,想来她也不好在这种场合露面。
宦官杨士良却是能见得场面,镇定地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展开一道祥云绸缎,尖声道:“昔日天下纷扰,太祖、先帝早崩,朕以年幼继位。幸有郭都点检护卫皇室,方得安宁。郭都点检维护皇统,开疆辟土,大功盖于天下;又乃太祖之侄、义祖之嫡曾孙,于名于义,当为天子。朕自应还政于郭家。”
郭绍听罢,从腰间把兵器解下来,往旁边一递,卢成勇还没来得及,宦官曹泰就急忙上前抢着接过去了。郭绍缓缓向台阶上走上去,身后没人跟来,无数的目光都目视着他走上这片石阶。
他走上去时,柴宗训“哇”第一声就哭了。郭绍纳闷,自己长得很可怕吗?或许是刚才有点紧张,脸色不太好看,把孩子吓着了。旁边的宫妇跪在地上,悄悄小声哄着孩儿,可怎么哄不好。这金祥殿正门外,位置又高,下面的人都不敢说话,哭声十分明显,传得很远。
郭绍只觉得这“仪式”实在有点荒唐,又因很多人都改口称自己陛下了,面前是个小孩,现在还故作推辞,实在作戏太假。
他直接就把诏书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众宦官宫女便按着柴宗训跪伏在他的面前。紧接着,下方的将士们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郭绍一个人站在台阶上,他愣了愣,说道:“我虽未曾想如此,却身为郭家子孙,今既还政,我诚惶诚恐不敢推辞。只得接过太祖、先帝之重任,不敢辜负天下。”
众人听罢又高呼万岁。郭绍等了一会儿,道:“尔顾全大局,心有大义,又是朕之亲戚,朕自当善待,封为郑王。”
杨士良装模作样地附耳到正在大哭的柴宗训跟前,然后说道:“郑王谢陛下隆恩!”
孩儿终于不用呆在这里了,人们赶紧拥着他离开。这时李处耘等人率先向台阶上走来,接着一群文官,数十武将也跟着向上面走来。一群人拥着郭绍,从敞开的殿门走了进去。
跨进宽阔的大殿,里面一个都没有,空着的御座高高在上。郭绍回顾左右,王朴道:“请官家上坐。”
郭绍这才慢慢地朝那位置走去……金祥殿他是来过的,也是皇城里唯一来过的大殿,北面宣佑门之后,就是后宫了,外臣通常不会进去。来过的地方,他却觉得特别陌生,一切都很新奇。
脚下的每一步都很沉重,郭绍情不自禁地走得相当慢。那个位置,就是古往今来天下的最高地方,多少人拼了全部想上去!但那里坐过的人是有数的。
位极人臣其实不算什么,权臣和帝王就差一步,但这一步也是最难的最危险的一步。不好走上去,走上去了也很容易滚下来,一旦滚下来就是万丈深渊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此刻郭绍竟然觉得有点恍惚,真的像做梦一样!皇位居然这么近?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兴奋、血涌、忐忑,强烈的情绪是两世从未有过的。
他渐渐有点明白那地方的魔力了,那种强烈的魔障仿佛可以摧毁压过一切需要。
郭绍以前竟然没怎么细想过做皇帝的滋味,但此刻有一种错觉和一时冲动:哪怕是只坐一会儿,就算最后要粉身碎骨,都抵挡不住想坐上去的诱惑!不顾一切的诱惑!
难怪许多人已经穷途末路了,非得要登基过一把瘾!难怪“缓称王”是一种极其难得的非人忍耐!难怪无数枭雄都迫不及待地想在各处称帝!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也是这样,郭绍记不清了,反正各种各样的人、无数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同一种欲望!这不是人的原因,是它本身具有的性质。
第四百八十九章紫微星之下
郭绍走到御座跟前,转过身稍微一顿,沉住气正身坐了上去。底下的文武群臣立刻跪伏在地,大呼:“陛下圣寿无疆!”
他有模有样地开口说道:“平身。”众人谢恩,分高低秩序在大殿上分列。
郭绍一时说不出话来,第一次坐在这上面,他忽视了宝座周围的一切摆设,忽略了殿上的所有事物。首先感受到的不是任何具体的东西,而是一股气势。
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急速地膨胀。这里的位置非常中正,据说皇城正在紫微星下,天地的中心……熟知宇宙、地球的地理常识的郭绍此时居然也信了,至少感觉就是天地的中心。
所坐的这个位置坐北向南,非常浩然方正,他感到坐在这里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不可置疑的真理。他俯视着下面大柱子之间宽阔大气的殿宇;正门在台基之上,视线从那里延伸到蓝蓝的云天、宽阔的广场无数的军队;想象得到,再向远处延续是笔直宽阔的御街,通天之路;然后是辽阔的平原,黄河、长江,江山尽在脚下!
这种心情,非常宏伟,非常浩大,非常有气势。仿佛世间万物都在掌控之下,仿佛自己已不再是渺小的凡人,确实是上天之子!
郭绍久久没有吭声,底下的群臣也恭敬侍立不说话。按照礼仪,没有人可以抬头直视皇帝,但郭绍坐在这里却能俯视所有人的言行。
初时的震撼渐渐平息下来,郭绍也回过神来,他寻思了片刻,便开口道:“王相、范相,政事堂可下发邸报,将‘郑王’还政的消息传到各地官府。”
王溥和范质一起拜道:“臣领旨。”
郭绍微微侧目,旁边什么都没有,他记得以前上朝时,一侧有翰林院专门记录圣旨、颁发诏书的官员。但今天不是正式上朝,毫无准备。
就在这时,枢密使王朴出列道:“老臣请奏陛下。今日三月二十五,五天后是初一,可让有司即刻准备,陛下正式登基大典可在初一举行。”
郭绍应允道:“就依王枢密使所请。”
他看着殿外的人马,又道:“诸将、诸军随后听从枢密院的调令,各回其营,不得混乱……散了!”他说完最后一个词,才发现有点奇怪,平素在军中的习惯改不了,时不时就要表现出来。
众人自然不计较,当下叩拜谢恩。郭绍径直站起来,离开了过完一把瘾的御座。
他随后换了个地方,去往正殿一侧的书房。因为郭绍在那里被单独召见过几次,所以知道在何处与大臣说话。王朴、魏仁溥、李处耘、史彦超等人被召见。郭绍虽然情绪激动,脑子还没晕,当即部署了戍卫。让覃石头率亲兵控制东华门,并在皇城东侧部署虎贲军右厢一个军。皇城其它地方的守卫仍旧维持不变,主要由诸班直、控鹤军驻守。
调动驻防的人马都是杨彪麾下的右厢诸部,因虎贲军左厢刚从前线回来,需要解散休整,不能承担戍卫的任务。
郭绍迅速理清了思路:诸班直和控鹤军一向被皇室厚待拉拢,他们从来没干过兵变的事,也没有动机和能组织起人马的人;而且这里面的武将大多是符金盏逐渐恩赐拉拢过的人……除非符金盏要兵变,否则没人能出面干那事,但郭绍是完全信任符金盏的,她也不可能那样做。
但郭绍刚刚称帝,心里还不太安稳,所以以亲兵控制一道关键城门。皇城外的兵马可以从东华门进入皇帝起居区域;并可从内部打开宣佑门,进入金祥殿附近办公区域。一旦发生极端情况,驻扎在皇城东面的虎贲军一军精兵、就可以奉召从东华门进入皇城护驾,以保万无一失。
干完这些事,他心下稍安,和宦官曹泰一起离开了金祥殿。
此时宫里人心惶惶,曹泰也是和郭绍一起回京的,四下里没找到车驾,郭绍便叫侍卫把自己的黑马牵过来,矫健地翻身上马,回头对众侍卫说道:“都散了,你们听从覃石头的安排,轮流去东华门上直。”
人们纷纷应允。
郭绍带着骑马的宦官曹泰,急匆匆就向宣佑门而去。此时他只有一个随从,却是没多少皇帝的排场,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急着想见符金盏,然后是怀孕的符二妹。
曹泰是皇城里的宦官头子,在宣佑门大喊皇上驾到,便叫开了宣佑门。一群人上前来叩拜面圣,郭绍没理会他们,骑着马就往北继续走。
进宣佑门就是后宫区域,所以没带侍卫兵马。历史上的篡位者恐怕是不敢像郭绍这样过来的,就算称帝了,这宫里的旧人无法被新主人信任;但郭绍不一样,他只要信任符金盏就不会有问题,宫廷是完全被符金盏掌控的地方。
郭绍以前是个武将,从来不可能进入后宫,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一个新奇的、陌生的地方,哪怕只和他熟悉的东京城一墙之隔,但这里几乎是完全封闭的地方。郭绍刚进来时,感到比较意外,因为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他以为后宫是无数佳丽住的地方,一定金碧辉煌秀丽优美,但睁开看到的,却是和金祥殿一样的宫室建筑。
周围很空,连树木都很少,万岁殿依旧像金祥殿一样宏伟端庄,充满了气势。郭绍还保留着被皇权威仪的建筑震撼的心情。
但这种心情消失得很快,而且很突然。起先在朝堂正殿上,他只感到霸气和威仪,各种正面的印象;但一到这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皇帝和宫廷贵妇们的生活起居就在这种地方:几万宫人瞩目的毫无遮掩的台基之上。
一想到起居生活是在这种地方,便有种铺天席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感受,生活几乎没有隐私可言,那不是回家了还要装模作样地作戏保持天子的举止礼仪?
接着,郭绍留意到了一些东西,这皇城虽然很大很平坦,实际上中原这块地方是平原,整个地方都很开阔平坦……但是宫里各个区域是有内部宫墙隔开的,在一个地方就只能看到这么一小片地方,视线其实很不开阔。周围都被高大的宫室建筑和红墙挡着。
中轴线上的大殿万岁殿两侧,还有一些围墙隔开的建筑群,应该就是嫔妃、宦官宫女等居住活动的地方。他们一辈子只能在这里,还得为了地位勾心斗角。郭绍忽然觉得,这世人都向往的皇宫,不是什么享受生活的好地方!
他箭术精湛,惯于观察感受环境,一进来就很快把这里的环境看透了不少。
一直以为金盏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过得可能还不错。今天郭绍才真正明白,她的日子也就那样,恐怕没什么太多快乐的事。
“新皇上要去见太后。”曹泰走到万岁殿门口,碰到了一个在那里张望的宦官,便说了一句。那宦官忙跪倒在地。
“起来,带路。”郭绍随口言语了一声。
那宦官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说不出话来,赶紧弯着腰走在侧后,伸手指方向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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