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站起,竟然拖着长长的哭腔高歌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忽然人群里有个声音煽呼道:“国虽灭,人未绝!”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路口驶到了城墙坡道口,然后忽然停了下来。里面是个坐得笔直板着脸很不高兴的年轻汉子,正是郭绍。
他轻轻挑开竹帘一角,一旁骑马的覃石头立刻侧身弯腰。郭绍轻轻说道:“苦主别动他,无辜的。人群里那个,戴幞头,脑后有白色孝帕露出那人,看见了吗?”
覃石头道:“看到了。”
郭绍道:“刚才就是他在那里一直煽动,国虽灭人未绝,真是出口成章,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找人盯住了,找机会秘密逮捕。”
“喏。”覃石头抱拳应允。
这时,挨着城墙的横向大道上一阵马蹄轰鸣,一队铁甲骑士大摇大摆地过来。当头那人身材巨大,一身铁甲凶神恶煞,被堵在路上的百姓顿时紧张,前面的人吓得拼命往后挤。
身材巨大的人正是史彦超,他刚奉命从江畔军营刚刚回城,已经听说了是什么事。
史彦超率铁骑行至军营前,围堵在大道上的人被吓得哗然向后挤,生生后退了几丈远,把被人群围住的几具尸首也露出来了,就剩那个王家男子站在那里毫不避退,此人似乎一心求死了。
“哼!”史彦超瞪了那边的尸体和苦主一眼,毫无怜悯之色。
“带出来!”史彦超喝了一声。
军营里一个武将押着七八个手臂被反绑的军汉出来。那武将喝道:“快跪下,给禁军的兄弟认个错!”那些军汉忙跪在地上,乱糟糟喊道:“咱们错了,求将军饶命。”
“错了?”史彦超眯起眼,一脸冷笑,“你们这帮杂军,下贱的渣货,哪个地方的怂兵?”
那武将脸色顿时变了,因为史彦超连一块儿都侮辱了,强忍着的样子说道:“咱们是江北调过来的镇兵……”
“难怪!”史彦超当众嘲笑,又大声恼怒道,“打起仗来,老子们冲前面破阵,攻城略地哪次不是最卖命?打完了老子们就到江边去喝西北风;你们这些怂货,欺软怕硬,跟在后面进城了就奸淫妇人,龌蹉的蠢货!他娘的!”
那武将终于受不了侮辱,说道:“末将御下不严,出了几个败类,但史将军也不能辱没咱们全军,攻城爬墙是禁军去的?”
“你还敢顶嘴?”史彦超大怒,竟然走上去当众一巴掌扇在那武将的脸上,“啪”地一声巨响,“叫你奸淫!”
武将吃了大力,被一巴掌扇在地上。他捂着脸气道:“我何时奸淫过妇人……”
“砰!”史彦超哪管他说什么,上去一脚踢得他几乎飞起来。武将惨叫着在地上乱滚,就差点没晕过去了。
镇军无数人看着,一群将士气愤不已,拿着刀枪涌了上来。
史彦超立刻从背上拔出马刀,一手抖出一张军令,大喝一声,“来!”声音震得地面都仿佛抖了一下。大片披甲执锐的军汉愣是没敢冲上来。
史彦超指着一大群人凶悍地吼道:“有种就来,一起上!老子还没见过谋反的!”
众军怒目以视,却没人敢上前。
史彦超叫嚣道:“谁不服,上来。当场弄死了老子,算你狠!”他扬起长刀,在空挥了两下,指着一个大汉道:“你来,拿上兵器。”
那汉子愣愣地后退了几步,端着长枪也放低了。刚才那武将被踢了一脚就爬不起来了,正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
史彦超怒目扫视了一遍面前成群的衣甲,猛地回过头看向一个被绑着络腮胡汉子,那汉子一脸横肉面相十分凶悍,但被史彦超瞪了一眼便腿一软,跪倒在地。
“叫甚名谁?”史彦超喝道。
那汉子颤声道:“萧德贵。”
“擅闯民宅,奸淫妇人,逼死人命,私掠民财……还有一条,中军严令扰民,违抗军令!数罪并罚,该当何罪?”史彦超理直气壮地大喊道。
后面的亲兵铁骑齐声道:“斩!”
史彦超挥起马刀,一刀劈了下去,“啊”地一声大叫,血溅一地,一具尸首就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那些围观的百姓吓得哗然一声,有女人的尖叫声响起。连那个苦主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他走到另一个人面前,那人脸顿时白了。史彦超铁青着脸:“报上名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仁者无敌(二)
地上几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未干的血水沿着地砖横流。史彦超的衣甲上溅满了鲜血,刀身上血在往下滴,看起来更加可怖。史彦超似乎杀得还不尽兴,看了一眼刚刚被搀扶起来的镇兵武将,提着刀就走了过去。
“反正你不能约束部下,就是个草包,留着何用?”史彦超说罢挥起了长刀。
旁边有人大喊:“违军法者非他,罪不至死……”但已经晚了,史彦超一刀就捅进了那武将的腹部,惨叫声响起,人还没死,在腹部被捅穿是怎么也活不成的了。
没人敢指责史彦超乱杀,所有的将士都满面恐惧地看着他,还有街上的百姓,无不畏惧。
就在这时,便有人道:“郭大帅来了!”
众人纷纷转头,郭绍从马车上下来,和几个侍卫随从一起大步向这边走过来。不远处,王朴和董遵诲等人闻讯也赶来了,还带着一众兵马。
史彦超收起屠刀,上前抱拳执军礼道:“拜见郭都点检。”
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汉却对另外的人弯腰执礼,围观的百姓纷纷把目光转向郭绍,好奇地想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制住如此凶残的武夫。却见郭大帅是个高壮的年轻汉子,并无多少特别之处,因为周军禁兵大多都是这样的青壮壮汉。
郭绍此时也忍不住看了史彦超一眼,因为他觉得今天史彦超在自己面前的态度有点不同。这厮一直都比较守军中规矩、遵从军令不假,但为人羁傲不逊,脾气又差,今天倒是颇给面子……是什么原因让史彦超在自己面前态度改观了?
郭绍没有理会史彦超,跨步越过地上的血迹,走到军营前面,大声道:“上有国法,下有军规。藐视军法者,就是这样的下场!”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切,安静消停下来。
郭绍转身看着那个呆立的苦主,以及放在街上的几具盖着的尸首,又道:“杀人偿命,就算是我麾下的将士,违了国法照样严惩。若是天下谁有兵器谁就可以胡作非为,不顾命了杀人谁不会?昔日天下大乱,十国混战民不聊生,赤子为寇,坏蛋当权,外寇趁机欺凌,丢失土地百姓为奴,皆因于此……诸位乡亲,还想继续过乱世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大声道:“大统之朝,要民安居乐业,要自强抵御外辱,要惩恶扬善,刀枪,就得握于仁者之手!仁者捍卫百姓,善恶分明,公正有法……仁者无敌!”
百姓里很快有人大叫:“好!好!说得好……”
后面的董遵诲激动地大喊道:“仁者无敌!”众禁军顿时跟着呐喊,城墙下面的军民一片哗然。郭绍这时便迅速离开了此地,身后还在喧哗。
他过去很快碰见了王朴等人,见王朴神色有异,目光在自己身上瞧来瞧去。
“王使君,咱们走罢。”郭绍道。
王朴道:“李谷今天到江宁城,身为同僚,老夫去城门口迎接他。”
“李相公这会儿到?”郭绍立刻改变了打算,“我与王使君同去。”
李谷虽然是政事堂宰相,但多次随军出征,当年晋阳之役负责从各州县调粮,干得不多;后来征淮南,被任命前锋兵权,可显然在作战方面不太擅长。之后打仗就一直负责后勤,平叛二李之战、攻蜀之战、以及这回进攻江南,他都干着这活儿。他出力还是不小的,郭绍与他私交也不错。
一行人到了城门口等了一会儿,果然就见李谷等人骑着马进城来了。于是一番见礼寒暄,郭绍将李谷请去中军行辕。
郭绍觉得王朴这人,并不善于与人结交攀交情,但今天却专门来接李谷,当下又些诧异。果不出所料,王朴就没说几句寒暄的话,立刻就提起了他的目的:“老夫听说,李相公与南唐大臣韩熙载有多年交情?”
李谷倒也坦然,说道:“韩熙载家本在中原为官,当年与我为忘年之交,互为好友。后来韩家牵连谋反,韩熙载难逃,当时便是我护送他到正阳渡淮河。”
李谷笑道:“分别之时,韩公与我相约,若南唐重用他,必取中原。而今南唐已灭,怕是羞于见我了。”
王朴摇摇头道:“好友之情还在的。”
“哦?”李谷打量着王朴。
王朴在马背上转头对郭绍说道:“这么些年来,中原连年混战,从士族到百姓都不断难逃;南唐国人口兴旺,很大一部分来源中原南迁。韩熙载身居高位,结交甚广,颇有名望,他能影响很多士族的态度、对舆情也很有作用。若是能拉拢此人归复大周,对稳固南唐国局面大有裨益。”
郭绍点点头。
王朴又道:“南方士人,为了名声和家族名望,表面上至少是常常修路铺桥、积善行德,在地方上百姓中颇得民心,庶民最信的还是士人;他们上下结交,又善文墨道理,舆情尽握其手。郭将军若想尽快安抚南唐国各地,必不能急于对这些人劫掠勒索,相反得拉拢他们,否则难得人心。”
郭绍听罢以为善,当即采纳王朴的建议:“若能让韩熙载到大周为官,自是好事。”
“还有光政院辅政陈乔,据我所知,此人也是南唐文士领袖。”王朴道,“不过陈乔如今不知下落,见了韩熙载先问问再说。”
王朴说罢转头对李谷道:“李公现在就与我去拜访韩府如何?”
李谷风尘仆仆刚进城,连落脚都没有,可又不好拒绝,只得拱手道:“既是国家大事,哪敢懈怠?”
郭绍看向李谷笑道:“王使君乃雷厉风行之人,便辛苦李相公一趟,今晚在中军行辕,我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于是郭绍与二人拜别,这时王朴神色严肃,沉吟片刻道:“对了,上次我自请暂留在江宁,不过我想到李公(李谷)或许更加合适。郭将军班师回朝时,我也随军回去罢。”
“到时再商议不迟。”郭绍随口道。
他和左攸等人返回了中军行辕,征用的一座南唐的官署衙门。左攸随行入堂,二人刚进大堂,他便说道:“在下以为,王枢密使今日改变口风,可能不是因李谷到江宁,而是重新表明立场,或许是想支持主公之大事。”
郭绍也正寻思,当下不置可否。
左攸又道:“敌国北汉、南唐人散布流言,说主公要自立,不过从对手之口放出风声,或许并不全是坏事。”
郭绍当即赞同左攸的看法:“本来大事部署完之后,确得放出点风声,好分清哪些人是什么态度。”
他想到的是今天的史彦超态度改观,猜测可能和长江那块篡位石头有关,史彦超看起来并不愿意阻止自己称帝。还有别的一些观望的人,也可以有点准备;郭绍在干大事前夕越多的人拥护、风险就越小。
左攸说完了想说的话,看外面太阳已到中天,便告辞而出。
郭绍从后面出大堂,也准备去吃饭。他当下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东京来的奏报,又看一遍……虽然照左攸和自己的判断,被人戳穿意图并不会有太大影响,但黄河里捞出来的那四句话也实在太难听了。郭绍顿时又忍不住地心生恼怒。
肯定是赵匡胤干的,还有河东李筠。最不愿意看到自己称帝的人,显然是赵匡胤,但他身在北汉国,要到黄河这边来不容易,可能和李筠勾结了。
郭绍在屋檐下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想出一个法子来:招安追随赵匡胤的那几个兄弟、以及那些亲兵,让他们提着赵匡胤的脑袋回来将功补过。
第四百七十七章事无两样
郭绍吃过饭,回到大堂后面的住处午休。一间原本是南唐官员办公暂住的厢房,此时里面已完全没有卧房的感觉,因为墙壁上到处都挂着图,一面墙上还贴满了纸条。
总比住帐篷里舒坦,郭绍在一张塌上坐了下来。毕竟身在敌国,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精良的锁子软甲背心,遂自己动手把甲弄下来。这时又摸到了刚才塞衣袋的纸,展开一看,有四句话依旧那么刺眼:淫符侍三夫,江山为嫁衣;家奴门外应,蛇狼齐忘恩。
一股恼羞猛地袭上郭绍的心头。这世上最恶毒的骂言,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把一件事实曲解;正道是,事情从来无两样,只是人心有别……难怪后世所有文件上都会写上,最终解释权归己方所有。
“哗……哐!”他忽然伸出手一拂,将旁边几案上的茶杯掀翻在地,陶瓷被子顿时摔成了几块。此时身边没人,他的脸色已毫无掩盖,铁青着杀气腾腾,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手也摸到了佩剑。
卢成勇听到声音走到了门口,见郭绍的模样也吓了一跳,忙躬身道:“主公……”
但郭绍从不会拿身边的人出气,他也反应过来现在手里的剑,杀不了仇人,杀不了任何人。他呼出口起,手放开剑柄,起身在书案前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奋笔疾书。
片刻后,郭绍招呼卢成勇:“把这张纸交给左攸,让他去办。”
“喏。”卢成勇抱拳应答,大步走了房里。
郭绍在房里踱来踱去,觉得赵匡胤不是个等闲人,仅凭悬赏招安离间不一定有用。他心里的气还没消,心下默默地道:老子就是要做皇帝,还要比你做得好!
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世间事,确实不是快剑就能斩断理清的。首先,不能对不起金盏,她的恩、她的好、她的信任,十辈子都忘不掉。
郭绍走到墙壁前,上面贴满了人名。有南唐国的、吴越国的,还有大周的人,旁边还有一张地形图,但一些着重勾圈的地方现在不是标的地名,而是人名,如潞州的位置写着“李筠”。
他看了一会儿,干脆又把纸笔放在刚才被掀翻了茶杯的茶几上,躺在榻上细瞧墙上的东西。他的视力很好,也是射箭的基本要求,所以隔着距离都看得清字。
郭绍提起笔,在小本子上写上“内部矛盾”,又写“凝聚人心”,然后画了两个圈和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词“内部矛盾”。过得一会儿,他又写道:蜀、南唐既灭,南方不再有军事压力,注意力应引向北方……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妾身是不是打搅郭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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