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攸道:“天下之权,有德者居之。今主公扫平蜀、南唐两大国,让大周国的地盘扩大不止一倍,大功显于天下,自应当仁不让,舍主公其谁?”
罗彦环点头附和:“那个小皇帝,谁理他?不是主公带着大伙儿帮他南征北战,早就被人赶下来了,主公自己打下来的天下,没有白白为他人作嫁衣的道理。”
“还有太后,若非太后,我岂能有今天的兵权和功勋?”郭绍不动声色道。这句话倒不全是面子话,倒是心里话了……郭绍没有古人那种忠君的思想,他从来没想对先帝忠诚,但太后的培养信任之恩,不论时代都没法否定。
李处耘开口道:“罗兄切勿急躁,主公所虑极是。不仅太后,大周还有更多的人、其中不乏对朝廷忠心认可的人,不尽然在主公麾下;也许暂时会摄于主公的武功武力敢怒不敢言,但如处置不当,难收人心。咱们得早早想个由头和名义。”
左攸也道:“主公是大周禁军武将出身,受过皇室恩惠,所依靠的实力也是周室禁军……一旦登基,将来会被说是篡位得权,无论怎么弄,得国不正是难以辩解。”
罗彦环一掌拍在破木案上,说道:“主公不是姓郭么,和皇室一个姓。那倒省事了,国号都不用改,小皇帝原来是哪家的姓、让他改回去认亲生的,太祖无后,大位还给郭家有什么不妥?”
“咦……”郭绍觉得罗彦环这话不全对,但其中叫郭(柴)宗训改回原姓,倒真是个好办法。
他又琢磨,把身世附会到郭威家不太好……虽然他是穿越者,和这里早逝的生父母没相处过、没什么亲情可言;但古人所说的忠孝仁义信,孝道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为了做皇帝,连父母都不认,自己别处找个人来认,恐怕要被当做笑柄……怎么找“证据”都没有用,只能给好事者更多的遐想空间。
这时左攸皱眉道:“仍然认周朝为正朔,主公就没法做开国皇帝了……”
郭绍看了左攸一眼,心道:心不能太贪,现在皇帝都没当上,就想着做太祖?而今最重要的是怎么坐稳位置,篡位本身就有风险,一旦没搞好天下群反如燎原之火,怎么收场?
李处耘似乎也和郭绍一个看法,说道:“主公春秋正如烈日当空,将来还会建立更大的功绩,在青史上留下明君雄主的贤名并非难事。”
郭绍之前已经表明过谦让的态度了,此时在少数几个人面前也懒得再装,当下便道:“太祖自称‘虢叔’(西周周武王之叔,周武王封于东虢,授爵公爵、号东虢公)之后,我自然也认……”
他寻思在这个时代的身世,本河北兖州人士,出身寒门,父母早逝;当地屡遭兵祸,多次十室九空、人都换了几茬,已是无从查问……他现在只记得祖父的名字,曾祖父是谁都记不清了。
就算是太祖郭威也是出身寒微的人,父亲那一代就开始颠沛流离,郭威自己还到处投奔军阀当牙兵。他称帝后追认上面几代,有些什么分支,恐怕连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郭绍当下便一本正经道:“不仅如此,先父还告诉过我已经过世的曾祖父的名字,他便是义祖翼顺皇帝(郭蕴)……太祖(郭威)的祖父。算起来,我的辈分比太祖晚一辈。”
郭绍的表情,就好像是真的一样。周围的人听罢都是一愣,李处耘率先说道:“原来主公确是大周先祖之后,如此一来,将来把真正的身世昭告天下不就行了!”
另外两个人听罢也赶紧附和。
第四百六十七章劝降书
郭绍与几个武将从破院子里出来,从覃石头手里接过缰绳便翻身上马。别的人也上马,随即响起了“驾、驾”的几声吆喝。
一行人返回中军行辕,正遇到王朴。王朴道:“老夫写好了劝降书,正想让郭将军看看。”
“出自王使君之手,定然是稳妥的。”郭绍不加犹豫道,不过还是接过来瞧了一遍。由于他刚和人商量如何谋反,忍不住又留意了王朴一眼。
郭绍还记得一个书上看到的故事……历史上赵匡胤称帝后,路过王朴的画像前,说“如果这个人还活着,我没法得到皇位”。这算是从德才两方面的褒扬吧?
他又想起了在东京兵变后的事,王朴在那节骨眼上故意进言、建议预防武将权力过大;当时太后和郭绍是一个鼻孔出气,王朴的上书一点作用都没有,唯一的用处是表明他的气节和忠诚。王朴这个人还是很在乎名节的,所以郭绍前期密谋阶段不能让王朴参与,哪怕现在与王朴的私交已经很不错。
郭绍越想,越觉得自己与郭威的爷爷“相认”是比较稳妥的法子。自己是受周朝恩惠起家的,承认太祖郭威的地位,起码吃相要好看一点;否则就像后来的宋朝,没法洗掉欺负孤儿寡母、得国不正的诟病。
天下大势能走向统一稳定,(后)周两代雄主和文武大臣的励精图治功不可没,无论怎么掩盖都洗不清后来者摘桃子的本质。
无论将来的庙号是不是太祖,现在都是称帝,权势声威和开国皇帝没有二样,无非图个名;可做了太祖也是一个污点骂名,还要来作甚?况且,郭绍对这个时代的家族祖先缺乏认同感,光宗耀祖的心理需要也就不存在了……之前李处耘等人不想苦劝郭绍,可能就是觉得为祖上增光是郭绍自己的事;他自己都不顾了,外人劝他作甚?
郭绍那样选择,不仅是在承认前人的功业,也是在认可在大周旗帜下流血牺牲马革裹尸的无数将士的价值。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不过是站在成堆的尸骨之上罢了。
……他递还劝降书,随口说道:“王使君之言,有理有节、有情有义。不过,派谁去劝降?”
王朴回头看了一眼,道:“卢多逊。”
陪侍在后面的几个文官中,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抱拳道:“下官是主动请缨,愿担当此任。”
郭绍见状,立刻想起了往事,说道:“当年我在秦凤和蜀国打仗,奉命前来嘉奖咱们将士的人就是卢先生。我拿到升厢都指挥使任命状,就是从你手里接的。”
卢多逊高兴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跑跑腿罢了。不想郭大帅连这等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别人对我好几乎都记得,我这人记吃不记打。”郭绍笑道。
身边的李处耘、罗彦环等武将听罢都一阵哄笑。
郭绍伸出手掌,一掌拍在卢多逊的肩膀上。卢多逊的嘴一咧,不经意露出痛苦的表情。郭绍道:“南唐国只剩一座古城,覆灭只是迟早的事,现在最后一步了,你可得活着回来,不然不是亏得慌?”
卢多逊忙抱拳道:“下官愿为大周军早日光复江南,尽绵薄之力。”
风险还是有的,但正因干提着脑袋的事,才算得上功劳。郭绍点头道:“愿卢先生不辱使命。”
……
卢多逊拿着劝降书去江宁城,被斥候逮住后,是坐吊篮上城的。江宁城的全部城门都紧闭,开闭城门的权力被几个衙门相互制约,现在要开门非常麻烦。他一时没能见到南唐国主,劝降书却被收走了。书先被许多官员看到了,然后才到深宫里的李煜手里。
下面还有一些文臣武将站在殿上,顿时人们就义愤填膺。
一个叫呙彦的武将从后面出列,径直说道:“臣请陛下将这等人拖出去斩首,然后将其首级送还给周国人,以示我国死战之决心!”
顿时就有马诚信、马承俊等武将附议。
李煜坐在皇位上内心十分复杂,充满了各种负面情绪。他不得不怀疑这几个是什么居心,现在还能死战保有国家?不过只要朝廷还没明确表明投降的态度,他们确实不敢随便提投降……哪怕心里早就想投降了。
谁要是主动提出投降,就会被怀疑忠心,你是等着卖主求荣吧?所以对周国使臣喊打喊杀,反正至少是不犯错的。
李煜回顾殿上诸公,没看到陈乔……陈乔去了南都,皖口之战后下落不明,如今不知道在哪里。
他有把目光停留在韩熙载的身上,问道:“韩公以为,该如何回应周国?”
韩熙载被点名道姓垂问,当下便执礼道:“老臣附议呙将军等人,将使者斩首并无不妥。”
“有言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朝这么做,便是与周军表明结仇。”李煜道,他虽然近来精神不佳,但还没昏头,“斩了使节,接下来该如何保国?”
韩熙载顿时被问住,站在那里一怔一怔的。李煜见状,情知这老东西的话也是敷衍之言:这厮是北方难逃的士族,下面一帮北方南迁士人,怕被怀疑心存二心,才不敢劝降。
朝堂上一片噤声,李煜“唉”地叹息一声,他自知已经回天无力了。可是,那郭绍肯定记着派人刺杀的仇,怨恨已经结下,就算投降,自己能活得成、能被宽容?
就在这时,李煜钦点的状元黄璨出列,抱拳道:“陛下,微臣以为杀使者不妥。”
众人听罢纷纷侧目。不过此人毕竟是皇帝门生,他说这种话,还好一点。
李煜忙问:“为何不妥?”
黄璨昂首回顾殿上,道:“国事如此,就算诸公不愿说,形势一目了然。周军主帅郭绍非等闲之人,两个月攻灭蜀国;又数月之间,攻占江南大片国土,击败我国二十万以上兵力……”
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黄璨的话:“蜀国不思进取、君暗臣昏,岂能与我国相提并论?”
黄璨道:“那为何两三个月内、我国就变成了这般光景,为何如此不堪战?就是那些身负陛下重托之人,不为国效力,一败再败,将陛下的隆恩抛诸脑后……”
李煜听到这里,倒觉得黄璨正直敢言,把自己心里的恼怒都说出来了,也算稍稍出了一口闷气。湖口的朱令赟要是不放周军东下,池州、铜陵、当涂的守将不是丢城失地那么容易,皇甫继勋、林仁肇不是一败涂地,刘澄能稍微少犯两个错……南唐国不是没有实力,形势何至于如此恶化?都是这帮人辜负了自己!把老子害苦了。
这时一个大臣不高兴了,说道:“黄状元出口成章,为何不为陛下想出一个退敌之策?”
黄璨道:“派人散布郭绍会谋反称帝的消息,乱其国内。”
“这样空口说,有人会信?”那人道。
黄璨正色道:“那郭绍已是殿前都点检,周国朝廷最高的武将,又有平叛二李、攻灭蜀国的大功,这回若是我国不存,再被他立下大功;照中原的老路,他不谋反?这回正好,大军在外,他掌握兵权,带兵回京时是谋反称帝的大好良机!这种话能叫散布流言么,诸位且想想,郭绍是不是真会称帝?”
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许多人此前没有想那个事,经黄璨一提,众人都猜测郭绍可能真会称帝。
黄璨见状,又道:“还有,前阵子朝廷不是从海路派了人去联络辽国和北汉吗……咱们若是投降太快,北方都来不及攻周国腹背以为策应。”
李煜听到这个资历见识还很浅的官儿说得头头是道,还是没生出什么希望,主要是形势太糟糕了,国境东面就剩一座孤城。
第四百六十八章就不让如愿
北汉国都城晋阳内,赵匡胤刚从朝堂上回府,李继勋、石守信等兄弟在门外迎接,赶紧把他迎进屋内。实在是因赵匡胤如今在晋阳的地位不佳,平时压根没资格上朝,今日破天荒了。
李继勋率先问道:“国主请赵兄前去是何意思?”石守信也急问:“难道他们要趁机南下了?”
赵匡胤摇头道:“如今的国主不是北汉先主(刘崇),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就猜着他们的打算,就想联合契丹自保,毫无进取之心,因此要主动出兵与大周开战暂时不可能。况且,郭绍在南唐国那么能打,几个月就渡江围困了江宁城,(北汉)国主哪还敢轻举妄动?”
石守信不以为然,嘴里“嗤”地一声:“他手里握的是大周多年拼杀出来的精锐,又据有了上游,大势所趋,能打败南唐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李继勋道:“不过也太快了点。”
赵匡胤听罢沉吟道:“此人打仗是有些能耐的。”
石守信这才问道:“那北汉主找赵兄前去,所为何事?”
赵匡胤听罢眉头一皱,说道:“之前李重进带兵过北汉境,后遭遇郭绍部(平二李叛乱之战)。北汉军派斥候出边境观战,抓住了一个周军斥候,缴获甲胄一副。那种甲胄为整块铁锻造,十分坚固,且光滑平坦……”
李继勋立刻说道:“在战阵上着实见过此甲。”
赵匡胤继续道:“北汉主奇之,想得到此甲的锻造之法,认为我知道,就找我去问。”
石守信道:“那一定是郭绍找高人所得,咱们在禁军中时从未见过此甲。”
“正是。”赵匡胤道,“可北汉主不信,又不愿当面逼迫我;便提及咱们在东京住的时间长,对地方熟悉、应该也能找到故交。叫我派人去东京联络,带两个造甲的人回来。”
石守信道:“那北汉主既然怀疑咱们私藏造甲术,不答应他恐怕不好,毕竟寄人篱下,凡事都受制于人。赵兄不如就依了北汉主。”
赵匡胤道:“我当时只有先答应下来。可是,若北汉主得到了此甲,极可能为了讨好契丹人将造甲术奉上……咱们投靠北汉实属无奈,北汉国虽是大周死敌,也算是内斗;那契丹人却非我族类,常存灭我之心。这等甲胄送去契丹人手里,我是有亏大节。”
石守信却想得没那么多,说道:“那有什么办法,不能不听命于北汉主。再说这也不算什么事,(后)晋朝割让燕云十六州引契丹南下,南唐国与多番欲与契丹结盟钳制大周,谁管那么多了?”
赵匡胤摇头道:“当今世道,不顾大义就会失人心,是没有出路的,也不可能赢得了……不然,你我兄弟等人在北汉这么个待遇,早该投契丹去了;为何不去?”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皆尽默然。赵匡胤也自知难寻东山再起的机会,心里一阵添堵。
赵匡胤想到了什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郭绍而今是风生水起,这次回京半道上必谋反自立!”
“哦?”石守信面有诧异。
赵匡胤冷冷道:“自古开疆辟土便是大建树,他连克南方两大国,朝廷内外培植党羽,大军在外一人独掌兵权,趁着声名鹊起、手握重兵,不抓住良机自立,更待何时……”
他想起大周先帝驾崩之后,自己一度在殿前司诸军中势力巨大,仅居张永德之下。这个机会本该他的,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别人逐渐接近那个位置;他心里的感觉,那种沮丧、痛苦、心酸,真的怎么化解不开。
以布衣获得天下,千秋万世一共才几人,才几次机会?得到的不仅是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那么简单,还可以在万世青史上获得一席之地、可以为子孙许多代争取至高无上的地位。这种事,真的是千载难逢的、可遇不可求的功业!
赵匡胤如今看到郭绍的机会,死的心都有了,无法平静!心里只道,一步错,就能懊悔终身、死不瞑目!
李继勋道:“赵兄言之有理,这等狼子野心之辈,不篡位才怪。可惜太祖、先帝创业之艰,好不容易有了一方基业,白白便宜了外人。此人只能欺负孤儿寡母上位,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赵匡胤脸色难看道:“寡母也不能算在里头,那符氏早就和郭绍一个鼻孔出气的;要是没有符氏,凭郭绍那点底子能有今天?”
石守信道:“赵兄以为,郭绍会在何时何地兵变?”
赵匡胤琢磨了一阵:“攻灭南唐国,班师回朝时时机最恰当……地方的话,宋州。”他说到这里,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他曾做过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虽然只是遥领、却也算是他发家之地,结果最看不顺眼的人极可能就在那里称帝。
他的声音简直充满了悲意,叹了一起道:“征南唐的大军有大量水师,水师船只也能帮大军水运辎重。周军班师时,理应选择沿水的道路;从江南过淮河之后,走汴水最近、河道也最宽。既然班师大军走汴水,此河上离东京最近的地方就是宋州;他可以在那里被拥立,然后回京。”
不仅赵匡胤恼了,连石守信等兄弟也非常生气。他们就算轮不上皇位,按理弄个开国功臣、封侯拜相还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却在这里如丧家之犬,谁舒服得了?
果然石守信拍着桌子道:“老子们就是不想看他遂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