呙彦摇头道:“咱们不杀,皇甫继勋便死不了!”
林仁肇一脸难以置信,愣了一下。
呙彦看了他一眼,“采石之役我已打听清楚,皇甫继勋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国家置于危地,不杀就是个祸害!不杀难告慰战阵上丧命的将士兄弟!”
林仁肇深为赞同,接着却说道:“皇甫继勋乃大将,呙兄等将其灭门,恐怕朝廷会怪罪。”
呙彦道:“林兄敢在殿上说实话,不也会被陛下怪罪?”
俩人相视苦笑,林仁肇一时间很有点惺惺相惜之感,于是与几个大汉一番感叹牢骚,很说得到一块儿。相谈许久,呙彦正色道:“该说说今晚的正事了。我等杀皇甫继勋,虽有罪,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参与的人较多,法不责众;另外皇甫继勋本当该死,朝廷因此杀我们,便有为皇甫继勋抵命之嫌,将引起许多人的不满……而林兄则不同,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明日一早,便有人来抓林兄收监。你一个大将,一旦受辱于刀笔吏,后果堪忧;何况你在大殿上的进言,有不敬之意。我们都断定,林兄一进监牢,恐怕就没法再出来。”
林仁肇听罢惊怒道:“陛下不杀皇甫继勋,反而要杀我?”
呙彦冷笑了一声,没有开口回答。林仁肇潜心一琢磨,他也感觉到这种事应该是事关权力争斗的原因,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不理解在采石之役战败的关头,国家已有亡国之危,为何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争斗。
这时呙彦道:“林兄今晚就走,守南门的是我们的兄弟,已经安排好了。”
林仁肇抱拳道:“呙兄等兄弟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但我不能走,家眷还在江宁府,我不能弃之不顾。”
“林兄之家眷,应无性命之忧,观之陛下不是残暴之人。”呙彦道,“……又或林兄不相信我所言?”
“我不想这样逃走,不然还回来作甚?”林仁肇直接说道,没有过多解释。
呙彦听罢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多留无益,告辞。林兄自己多多保重。”
林仁肇当晚便与家眷道别,沐浴更衣后一夜不能入眠,等待着朝廷官府的审讯。次日一早,果然来了几个宦官和一队禁卫,宣旨让林仁肇到官府。
他已经准备好将采石之役的来龙去脉详尽供出,承担丧师之罪时,也要让人们明白战败的根本原因。
不料刚进一座监牢,忽然冲上来几条大汉,一脚把林仁肇踹翻在地,然后给他戴上脚链手链,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他大喊大叫:“老子是禁军大将,谁给定了罪?士可杀不可辱……”
他的喊叫只引来一顿轻蔑的嘲笑,以及更重的拳脚。他被打了个半死,被扔进一个铁笼子里。半醒半昏迷之中,又听得铁门哗啦打开,进来了两个人,拽住林仁肇的手在一个湿冷的盒子里一按,又在一张纸上一按。
林仁肇这时心里还是清楚的,顿时明白:这就算审讯完了……
在外面是大将,一进这里简直连条狗都不如,就要憋屈地死在阴黑的角落里。
歇了不知多久,林仁肇浑身疼痛,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坐了起来,身上的镣铐很重依然无法活动。就在这时,铁门再度打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
他愣愣地望着那个黑影,情知现在辩驳和反抗都已无用。
“黑影”一开口,却是熟悉的呙彦的声音:“林兄,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么?”
林仁肇无言以对,良久才回过神来,诧异道:“呙兄如何进得这里?”
呙彦的声音道:“朝廷奸佞结党,但忠正之士还没死绝。现在我们就在尽量留住仅剩的忠正之士。”
林仁肇在黑暗中摇头叹息道:“事情至此,我已心灰意冷,没有什么可作为的了……不如一死,省得连累京城的家眷。呙兄快离开这里罢。”
黯淡的光线中一阵沉默,呙彦道:“就算林兄等死,恐怕家眷也不得安生。”
林仁肇顿时说道:“我犯了什么大错?难道陛下杀了我还不够,还要牵连家室?”
呙彦道:“若是林兄担忧家眷,在这里白白等死,与逃走没有什么区别……说不定逃走更好,朝廷没有抓住你,反而不愿轻易动林兄的家眷。”
林仁肇沉默了,良久不言。
呙彦催促道:“事不宜迟,林兄早做决断,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林兄出城后可以先往南逃,去闽国旧地;此时金陵被数面威逼,抽不出手到南边去搜查。”
……
林仁肇逃跑了!
李煜得知这个消息时,立刻面如纸白……让他震恐的不是林仁肇逃跑会有什么威胁,而是怎么逃跑的?关在大理寺天字号死牢里,来去如同进自家门一样轻松,他是怎么跑的!
林仁肇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一股势力,将国家的威信、朝廷的尊严视若无物,肆意践踏!
一股无力感、一种羞辱、一块大石头,像一床被子向李煜的脸上捂来。他无法呼吸、胸闷,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到出路。
“王上,你怎么了?”周宪从寝宫后面走出来,一样看到李煜丧魂落魄的样子,惊讶地问道。
李煜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忽然趴到了地上,紧紧抓住周宪的腿。周宪大惊失色,弯下腰想把他拉起来,但李煜死死抱着不放。周宪只好自己也跪下来,急道:“王上,你这样不合礼,万一被人看到了,该怎生是好?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周宪此刻带着安慰的话,让李煜抱得更紧。他情绪几乎崩溃,“所有人都在逼我,他们都要我死!”
周宪忙道:“王上,你是整个南唐国最有权力的人,没有人敢逼你。”
李煜拼命摇头,眼泪鼻涕一起冒了出来,蹭在了周宪的裙子上。他哽咽道:“没有用!周军马上要打进来了,我要亡国了……下面的人没有人听我的,他们都表面上虚以委蛇,内地里各有打算,只等我从王位上滚下来就翻脸报复……他们憋着一口气,等着那一天来羞辱我、嘲笑我、践踏我!我马上要失去一切了,没有任何我值得信任,娥皇,我只剩你一个人了……”
……周宪听到这里,不劝李煜,她也愣在了那里。
她本来消沉和麻木,忽然间有了点自觉……她不禁想,当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可以在意和关心的人,那还剩甚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初和李煜的山盟海誓,那些相互依靠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周宪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清纯洁白的脸上,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怜爱和纵容,她伸出颤抖的手放在李煜的脸颊上:“夫君,我懂你的感受。”
李煜激动之后,情绪稍冷,愣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还记恨我……”
周宪道:“人都会犯错,我原谅你了。你能原谅我的……那次不忠?”
李煜这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我还计较那种事做什么,我的情况……娥皇知道的。”
“我都说过在意的不是那种事,只要我们把心中的裂痕弥补回来。”周宪的情绪也起了波动,抓住李煜的手掌,看着他的脸道,“王上,你不是郭绍的对手,南唐国的境况没救了。你投降罢!”
李煜瞪圆眼睛:“投降?”
周宪道:“没有办法了,现在投降,或许能得到周朝廷的宽容,你看蜀国主孟昶都没事……咱们不做君王,不要权势了!”
李煜伸手拍了拍袍服,坐到了椅子上,不动声色道:“那我还剩什么?”
周宪追上去,说道:“你还有我。我知道你想什么,觉得没有权势了也留不住我。你放心,那郭绍的为人我还算了解,他不会强逼的,也犯不着;否则之前就不会放我回来。只要我坚持,绝不会弃夫君不顾……你相信我吗?”
第四百四十二章声东击西
林仁肇连夜奔出江宁府,单骑南下欲去往闽国旧地。西边是周军活动区域,东边是吴越国地盘,金陵真是有八面埋伏的形势……果然出了状况。
次日一早他刚到丹阳湖东岸,就遇到了周军斥候。追逐半个时辰,再度遭遇周军游骑,马被射死,人被逮住。
林仁肇很快被周军武将猜出身份来,因为他背上有纹身。于是他被五花大绑,带到了采石渡口周军大营。
前后一番折腾,到地方时天黑了。旁边的周军小将用北方口音说道:“你们看住了,我进去禀报。”一个士卒笑道:“这厮被绑得粽子一般,身在大营,想跑恐怕不容易。”
林仁肇完全没有挣扎,他已心灰意冷,早知如此,何必废力逃出金陵?左右都是死,死在南唐国大牢也省得被仇敌白白羞辱。本来就是郭绍的手下败将,战场上败了还不够……还要被他知道自己“畏罪潜逃”,然后上门送死!
除了羞愧难当,他也有点好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虽是敌人,但林仁肇确实输得还算服气,总算没败在一个让他瞧不起的人手里……周军主将用兵步骤很灵活,而且各次时机抓得非常准确。
林仁肇在门外等了好一阵,那进去禀报的小将仍旧没有出来。就在这时,便见一个梳着发髻没戴帽子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好像走得很急,整个人打扮就像是刚刚从卧房里出来那样,连靴子都没穿,蹬着一双木屐。
“我就是郭绍。”那年轻人径直说道。
林仁肇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周军主将是这么一个模样,而且如此年轻。也没感到羞辱,或许人们见客时衣冠不整比较失礼,但此时此景,倒让他想起周公吐出吃进去的饭之类的事。
他还没想着怎么说话,郭绍又道:“这人不是林仁肇,是冒充的人。我在淮南之役时见过他的样子。”
林仁肇被误解刚想辩解,又想到途费口舌有什么用?便琢磨淮南之役何时与郭绍有过交锋……
他连一声都没吭,接着就被带进了行辕。
“赶紧为林将军松绑!”郭绍一进厅堂就急道,“久仰林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有英雄之气。”
林仁肇脱口问道:“郭将军方才何以说我是冒充之人?”
郭绍道:“虽在周军大营,但外面毕竟人多嘴杂。曾闻林将军是个重情重义的实心人,很看重家眷;万一太快传出去你被大周军所俘,恐对你的家眷不利。”
“这……”林仁肇瞪眼看着郭绍。一时间他真有点感动,想起自己在金陵遭遇的种种险恶,现在的感觉确实不太一样。
林仁肇是个壮实魁梧的大汉,很粗旷,他也确实没有太多花花肠子,但是糙汉子也是有感觉的。他立刻答非所问道:“我是郭将军手下败将,而今又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是不会投降的,多说无益!”
郭绍只是微笑看着他没接话。一时的沉默,让林仁肇觉得好像被看穿了一样……郭绍这个人,刚见面一会儿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打量了郭绍一番,此人乍看长得很普通,肤色被太阳晒得有点黑;但是稍微留神,会发现此人非常整洁……身体各部位都很匀称,脸被晒成铜色但是面部光洁,穿着一身灰不拉叽的袍服,不过很平整干净。还有更多的细节林仁肇没注意,就是凭一种感觉。
林仁肇心里琢磨,郭绍的眼神富有野心如同猎人,打仗的目标非常明确,所以才能毫不动摇地执行既定的战术;他又是个心思很细致的人,所以才能将时机把握得十分准确,步骤也就十分清晰。
“我在乎家眷?郭将军这也知道?”林仁肇有点好奇地问。
郭绍道:“南唐国是大国,有武将千员,但是真正值得咱们下工夫的人并不多。林将军的底细我早就一清二楚,现在大周军军府还留有你的卷宗存档。”
“我倒有点意外……”林仁肇皱眉沉吟道。此时此刻,他感觉很奇怪。被俘后完全没有羞辱感,反而偶然间觉得很有脸面!能参透名利的人并不多,名却是排在利之前……当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另眼相看,表现出敬重之意,真是想不愉快都很难。
……郭绍道:“我并未劝林将军急着投降,咱们何不先结识一番再说?”
林仁肇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好结识的?”
郭绍笑而不语,从林仁肇第一次强调败军之将时,他已看出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人……也许越是标榜自己磊落大丈夫的,越看重脸面。
林仁肇这个人确实有本事,不仅战阵上勇猛,对战争战术的理解也有不小的见识和敏锐的判断;他固执己见想去当涂城,在战术上很有眼光。当然,如果他没本事,郭绍绝不会放下身段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但林仁肇此人可能比史彦超还难控制,有一天他要是违抗军令也不会让郭绍意外。很不好用的武夫,李煜就用不了,所以用了他适得其反。
不管怎样,他有弱点,却也有真本事;皇甫继勋那等人没本事,郭绍就没兴趣……况且如果一个没有弱点的能人,重用起来同样会压力很大。
“天色已晚,林将军就在此处歇息。”郭绍道,又吩咐部下不得亏待了他。郭绍开口闭口都是林将军,尊重之情溢于言表,林仁肇当然不会被无礼对待,更不会像在金陵一样拖进小黑屋不问青红皂白毒打。
这时李处耘史彦超等几个大将听到动静都来了,郭绍本来想睡觉,这下只好和他们再坐一会儿说说话。
史彦超似乎也很看得起林仁肇,坐下来就说:“那厮有两下子,兵荒马乱的战阵上能挡得住我,还能跑掉,有身手还很狡猾。”
郭绍笑道:“能让史将军看得起的人还真不多。”
李处耘等听罢面面相觑,颇有揶揄之味地苦笑了一下。
史彦超朝旁边的人哼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郭绍:“江宁府那边南唐国主震不住场面,内斗得厉害,咱们何不直取江宁城?”
郭绍看着李处耘,面有询问之意。
李处耘沉吟许久:“恐怕还有风险。史副都说南唐国混乱没说错,但直到现在他们的实力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只不过局面失利形势不好;而我大周军的问题是东京和北面牵制了不少兵力,无法用出全力,导致用于南唐之役的精兵不足。
而江宁府有大量兵力,周围的润州、京口、江面仍在南唐军重兵控制下;西南大片南唐国土上的实力也威胁我腹背。所以末将以为此时尚非攻城之时,还急不得。”
郭绍点头径直说道:“我认为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京口南唐军水师。”
他回顾几个大将,又道:“咱们目前取得的最大战果,是占稳了采石,打通大江天堑;而占领的地盘、灭掉的南唐军实力并不多。要稳固采石、再图进取,眼光依旧依旧要以采石为根基……”
众将听得频频点头,郭绍见状继续道:“湖口大量南唐水军始终威胁采石、可能与京口水军一道对李处耘部水师造成前后夹击之势。咱们决不能轻视南唐水军的战力。一旦丢失采石水军,咱们将失去大江江面的控制,被阻断退路和粮道。大江控制权事关重大。
但京口敌军也有被前后夹击之危。攻守之势只在谁主动,谁抓住战机……所以我认为下一步应尽快部署围攻京口水战。”
李处耘道:“大周军于岸上也可进逼江宁府,佯作直取敌国都城。兵临城下,南唐军可能会调动重兵回防,以为声东击西之计。”
郭绍以为然,当夜就先发出几道前期军令。命令王朴将中军幕府迁到采石;又令罗延环率留守池州的龙捷军右厢一部北调,周军战线向东北面收缩,以缓解兵力不足的境况。
接着又派人去吴越国,让曹彬催促吴越国出兵,向润州(镇江)方向进攻,配合大周军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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