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郭绍等一行人便带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出门,符二妹也在马车上。
走到门前这条街的街尾,十字路口有家糕点铺子,左攸就常常在那里买吃的。郭绍便勒住黑马,从高大的黑马上俯身对车窗说道:“二妹稍等我,我进去定点东西。”
郭绍亲自走进去,那店家一看,顿时陪着笑脸说道:“将军,您想买点啥?”
“糕点可以定做?”郭绍问道。
店家道:“将军要定做啥样的?”
郭绍一听,便从腰袋里摸出一大串铜钱,说道:“这只是定金,做好了再给你一贯钱。”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照这个模样做,上面我标了尺寸,直径十寸。”
店家瞧了瞧:“这最多一两斤重,要值两贯钱,小的该用什么材料做?”
郭绍道:“里面用谷物面食和新鲜果子拼镶,外面用奶酪之类的东西,做好看一点。我后天来取,开张单据。”
“行!小的定照将军的说法做好。”店家高兴地点头道,郭绍知道两贯钱能让他赚不少。
他走了出来,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继续带着马车在街道上慢行。东京城内,早上行人很多,大部分街巷禁止跑马,只能这么走,郭绍等也不会故意去破坏规矩。
先把符二妹送进了皇城,让宦官带她去见太后。郭绍转身赶去殿前司,偶尔也是可以缺席的,但昨天枢密院就该重新下军令出城防图,今天应该送军令来了。
等到日上三竿,郭绍才进金祥殿,一个宦官径直带着他走甬道去往后殿。只见大殿北面的榻上,两个女人正对坐在那里下棋。侍从退到门外,郭绍便拜道:“臣拜见太后。”
“郭将军,平身。”一个声音道。
郭绍站直身体,忍不住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身穿黄色袍服头发上插着凤钗的女子笑盈盈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郭绍又瞧旁边坐着的穿青色翻领袍头戴幞头的女子,她正一声不吭地瞧着棋盘……后者才是符金盏。郭绍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要是不留心,或是没有对比,有衣裳混淆,连郭绍都不是太容易分出来,两姐妹的面相确实很神似,差别很细微。
符二妹端坐在那里,故意用缓缓的语气说道:“郭将军若要骑马,我准你借北苑的马场。”说罢向郭绍挤了挤眼睛。
郭绍道:“谢太后。”
“我有点累了。”符二妹道,“二妹,你和郭将军去罢。”
符金盏的脸红扑扑的,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拒绝。
只见符金盏起身向自己走过来,郭绍的喉咙蠕动了一下,心跳竟然开始加速。二人一声不吭地拜别“太后”,从宫门退出来,宦官曹泰带着他们离开金祥殿。
“走马行街去北苑?”符金盏小声问了一句,眼睛看着东边高大的东华门城楼。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欣喜。
符金盏不是生下来就在皇城,但进来后就很少很少出去。郭绍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有一种直觉,符金盏期待的不是去北苑骑马,而是出皇城的心情,因为她特意提到“走马行街”。马行街就在东边,皇城外面。
忽然之间,郭绍恍若回到了御园,听到符二妹在问:御园西边有一座很大的宫殿,叫万福宫,夫君知道万福宫是做什么的吗?
“不去北苑如何?”郭绍问道。
符金盏道:“那去什么地方?”
郭绍看着她白净的脸,在青色的领子反衬下简直如不食烟火的仙女,连一丁点风尘气都没有。他说道:“想去哪就去哪,什么也比不上自由。”
“自由?”符金盏似乎没听过这个词。
郭绍没回答,沉住气带着她走向东华门。符金盏的注意力也转向了那洞开的城门,一步步走了出去。
及至门外,一众侍卫将士上前道:“主公。”
郭绍指了指:“卢成勇、董二跟我,别的人带着马车回府,交付车马后解散。”
“得令。”亲兵从来不质疑郭绍的任何命令。
他说罢径直把符金盏搂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符金盏白净的耳朵顿时泛红。不过她还沉得住气,因为她现在是符二妹。
符金盏坐到了马上,郭绍也随即翻上去。骑着马沿着御街南行。符金盏在身后拽着郭绍的衣服,却保持着一定距离,她悄悄问道:“这样不太好,行人都在看。”
郭绍抖了抖缰绳,沿着御街大路慢跑而去,卢成勇等二人也还跟得上,骑着马走在后面。不多时,三骑出朱雀门,从龙津桥南折向东面,沿着大街又出陈州门。
符金盏道:“已经出东京城了,郭……你要带我去哪?”
“二妹从来没有这么出来过罢?”郭绍笑道。
符金盏的声音带着恐慌和激动:“我一个妇人,当然不会随便出来。”
“抓紧了。”郭绍喊了一声,腿上的力道给黑马传递着心意,大马轻轻松松地加快了速度。一条笔直的驿道,周围一片旷野。
“哒、哒、哒……”马蹄的声音逐渐急促而巨大,前面的风已经很大了。符金盏还是没出声,却终于忍不住搂进了郭绍的腰,身子前面紧紧贴住了郭绍的后背。郭绍腹部那双玉白的紧扣的手,表露了符金盏的紧张。要是唤作符二妹,跑这么快,她肯定要大喊大叫了。
看来速度还不够快,郭绍踢了一脚马腹,猛地抖动缰绳。黑马开始尽力狂奔,驿道上黄尘掀起一长串。两边的景物已经模糊,巨大的风力让郭绍都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呀……”符金盏把脸贴住郭绍的背,终于出声喊起来,又说了什么话。郭绍大声嚷嚷道:“你说什么?”
“我要摔下去了!”符金盏大声道,以便让郭绍在巨大的马蹄声、风噪中听到说话声。
郭绍道:“小腿绷紧用力,踩稳马镫;抱稳我。大腿、腰以上放松,注意马背的颠簸节奏!”
俩人骑着马狂奔了半个时辰,后面的随从已经看不到影儿了,他们的马比不上郭绍的黑马,跟不上来。郭绍终于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符金盏的身子都在发颤。
郭绍先跳下马,她还紧紧拽着马鞍,看着郭绍摇头道:“太高了,我……我觉得天地都在晃!”
“跳,我能接住你。”郭绍坚定地说道。
符金盏身子一软,从上面滑下来,郭绍稳稳地接住了她。她扶着郭绍的手臂,见路边有干草,哪里还顾得什么礼仪,当下就坐了下去。片刻后她忽然肩膀一阵抽动,没好气地看着郭绍噗嗤笑了出来:“我知道二妹为何叫得那么大声了……”
第四百章水车景观
符金盏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眺望着远方,她微微舒展上身,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嗯……”婉转动人的一声轻叹,带着慵懒和陶醉。
郭绍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姿态,又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辽阔五彩的平原,收割后的大片麦地裸露出褐黄的土壤,田地之中到处都冒着寥寥的白烟。
“那些烟是在烧什么东西?”符金盏兴致勃勃地问道。
郭绍细看了一下,便道:“地的肥力很重要,庄稼收割之后,农夫会把秸秆就地烧在田里,作为肥料。”
他说罢从马背上拿出半块麦饼来,就着水吃了起来。符金盏看了他一眼:“将士平时就吃这个罢?给我也尝尝。”郭绍听罢掰了一块给她。
金盏光洁朱红的嘴唇亲启,玉白的白瓷轻轻咬了一小块,眉头微微一皱。郭绍笑道:“多嚼一下试试,会变甜。”
她咀嚼了一会儿,笑道:“真的甜丝丝的了!其实并不难吃……”
郭绍道:“这种饼,当然比不上精细调制的主食,乍吃很粗;但只要细心品尝,还是能尝到甜头和它本来的谷物香味。”
“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金盏抿嘴笑道。片刻后,她便喃喃地柔声说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舒心,轻松又那么高兴……绍哥儿是上天赐给我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你那么不起眼地躺在街边簌簌发抖,原来那就是老天用最不起眼的法子在赏赐我。”
郭绍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侧耳的样子,仿佛在品味符金盏的话、也在感受她能感受到的东西。
符金盏又转头看着郭绍:“昨日在金祥殿说的话,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郭绍哼哼了一声,显得有点木讷,他平素的话其实并不多,不过日常生活还是挺用心的。符金盏道:“我是想你一直都能陪着我。”
郭绍寻思起来,渐渐有点理解符金盏的意思了,昨天她说“当我要离开的时候”(离开人世)想让郭绍殉葬,大概是表达一种依恋……有点极端,但郭绍没觉得害怕,反而动容地看着她的脸。眼睛忍不住看向了符金盏那看起来很可口的嘴唇。
不料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刚刚颤动的心弦被打岔,郭绍转头看去,见卢成勇等二人终于追上来了。
符金盏也回头看了一眼,又眯着眼睛跳舞平原上笔直的驿道,回头说道:“我还想在这天地之间奔跑,像鸟儿一样自在!”
郭绍听罢径直把她抱上马背。这次他没跑那么快了,而是和两个侍卫一起策马奔走。符金盏在后面紧紧搂着他,背上传来的柔软触觉叫人怦然心动,还有她温热的脸贴在背心里也十分舒服。
“那条河是蔡水。”郭绍遥指前方,河流延伸的远处几座小山映入了眼帘。“驾!”他喝了一声,加速速度向那便的山跑去。
一行人爬上一座山丘,符金盏顿时惊喜地“呀”地发出了个声音。三骑勒马山坡上,风中传来“哐哐哐……”的嘈杂声,其它的噪音也忽然变得闹哄哄的了。
极目望去,只见一大片布局横平竖直的房屋摆在面前,那些噪音就是从那片建筑群里传来。这几座小山后面,蔡水河边,就好像拔地而起生造了一座小城似的,粗矿简陋的建筑,至少好几十栋。一条宽宽的水渠从蔡水河里开凿出来,引入了不远处的一条山谷里,在山边分作十几条支流,河水径直从上面“哗哗”飞流直下山谷,如同一条条人造的瀑布一般;山谷里也有许多房屋。
瀑布下面,能看到巨大的水车轮子正在缓慢地转动。
这不是秀丽的天然风光,但却别有一番风情,特别是那水轮子仿佛游乐场的摩天轮一般,看起来非常壮丽。难怪符金盏乍看见时都惊叹出声了。
“这是造甲坊?”符金盏问道。
郭绍笑道:“我让太后直接从内库拨了大笔钱来造盔甲,钱是出了,花到什么地方了,你看就在这里。”
符金盏微微侧目,见后面的马上有侍卫,便没吭声。侍卫现在还以为她是郭绍的夫人符二妹。
“水车最好看。”符金盏轻声说道,很像符二妹的言论。符二妹就会最关注这种简单直观的东西。
郭绍道:“水车是甲坊署令李芳找人弄出来的东西,我从蜀国回来后才看到他的成效。这家伙有点贪财,不过被我吓得估计没怎么贪了,钱都花在了点子上;这回征蜀收获颇丰,我得让太后重赏他……咱们下去看看,驾!”
越近山谷,声音越来越大。
从上面倾下来的河水打在巨大的水车轮子上“哗哗”大响,那轮子也不是做得很精巧,转动起来摩擦声极大,和传送带之间“叽里咕噜”地响;房子里面传来的哐当哐当挺有节奏的声音,一定就是锻锤的撞击声。
整个锻锤组件基本没变化,就是动力装置从蓄力变成了水力,古人很多地方都用水车、包括船只上,倒是很容易就依样画瓢搬过来用了……这个步骤确实郭绍都没经手,他当时还在蜀国打仗。这种作坊太吵,在城池内平素确实会长期吵到百姓,现在搬迁到郊外来了。
水力锻锤!竟然就这么搞出来了。郭绍不知道人类历史上发展出的水力锻锤是什么构造,但绝对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其实他弄出的这套装置很奇怪、实在不伦不类,但可以锻造出整块金属磨具……能用就行,他反正是搞不清楚水力锻锤应该是什么样子。
“水车带动这个转轮。水车大而慢,里面的转轮小而快。”郭绍指着说道。
符金盏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在这脏兮兮到处都是灰尘的作坊里,她看起来就像一粒掉进灰里的珍珠一般,此时的场面十分稀奇。
“那条挂在转轮外侧的铁链看到了么?”郭绍又指了指,“转动的时候,因为方向有远有近,铁链会被拉动。”
圆周运动转变成线性运动,转化的效率好像有点低下,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时,两个文官进来了,甲坊署令李芳还在大口喘气,简直是跑着来的。他立刻抱拳道:“拜见郭都点检,郭夫人。”
另外一个执礼的官儿居然是客省使昝居润,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干甚?造甲坊和客省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郭绍一时便没理会他。
“李署令,你办得不错。”郭绍拍了拍他的肩膀。符金盏没搭理他们,她现在是符二妹,不能说哀家有赏之类的话。
李芳忙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下官能得郭都点检驱驰,欣喜万分。”
郭绍道:“继续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符金盏轻声问道:“这些东西是李芳做出来的?”
李芳忙说道:“夫人,全是照郭都点检的安排造的东西,我找的人。”
符金盏不禁抬头看了郭绍一眼。
郭绍道:“水力传动,是李芳做出来的。”
“也不是我,是吕掌柜,他造船的……我找的人。”李芳道。郭绍听罢笑道:“能找到能用的人,也是本事。”
李芳陪笑道:“郭都点检过誉了。”
这时郭绍才转头看向被晾在一边的昝居润,问道:“昝使君来巡检甲坊署的事?”
昝居润作揖道:“前阵子攻蜀,下官在北路军为监军,发现新甲防御很好,以往的环锁铠弓箭都不太防得住,这种整甲对锐利兵刃防御极高,便来瞧瞧作坊。”
郭绍点头,没作计较。这昝居润一直都是周朝的官儿,官当得好好的,倒没什么问题。
这时昝居润道:“下官觉得可以改一改,比如那个头盔、北路军将士都说不透气,整块铁板,天气一热戴不住。过来让人试了一下另一种模样的,郭将军可有兴致一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