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郎”不惜性命的女人,也是而今的郭绍最爱的女人。她的体温、她的柔软身子、她的气味、她的心跳都近在尺咫,就在郭绍的怀里。
让我记住你的气息,金盏。
“哎……”符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颤抖的呻吟、又像是用劲的一声感叹。她似乎并不满足郭绍那比较有风度又小心翼翼的拥抱,双臂便用劲箍住他的身体,把娇躯紧紧贴在郭绍身体上。力气之大,叫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符氏这样一个平时娇滴滴举止优雅慵懒的女子所能具有的力气。她把脸、口鼻深深埋在郭绍的胸膛上,不断摩挲。
郭绍在她的力气中,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的爆发释放。那一声叹息,就好像忍耐压抑了很久的呼吸,终于出了一口气;有些爽快,又有些叫人疼惜。
这一个拥抱很用力、但是没有拖泥带水,符氏很快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郭绍忍不住主动开口,悄悄说道:“金盏,当别人远离你的时候,我就走近你了。”
符氏的脸色苍白中带着病态般的红晕,目光飞快地从他的脸上扫过,触及他的眼睛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她匆忙地伸手在耳边轻轻一拂,玉手在两鬓摸了摸确认头发没凌乱。
这细微的动作,好像不是在收拾头发,而是在收拾心情。她已恢复了比较冷静的表情,脸色变得比什么都快,好像刚刚主动求抱的冲动从未发生过。她说道:“走罢。”
“嘎吱。”木门轻轻一响,阳光照射进来。外面的人影四处可见,这院子里很多宦官宫女。
随着门打开,郭绍的心里竟然一阵慌张,一颗心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他觉得自己从一个上得台面的有身份的人直接变成了一个可耻的窃贼,刚刚在书房里偷了东西,所以很怕见人……本能地想要逃避、躲避周围的人。
从书房出去,到厅堂,要从屋檐底下的走廊走一段路,将暴露在这院子里所有人的视线下。特别是走廊上侍立的随从,他们就在眼皮底下;郭绍等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皇后就在身边,谁能想象郭绍的心情?他的脸上血色都没了。
不经意间看到了符氏的侧脸,却见她很放松很自然,一时间根本看不出玄虚来……郭绍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她。
亏得郭绍两世为人,尸山血海的战阵上来回走过好多遭的人,此刻却被吓得够呛!这地方不是血流满地的战场,却是没有硝烟的更加杀人不吐骨头的场面;郭绍觉得自己和皇后都在刀尖上行走,薄冰上履步。
但皇后符氏,一介二十多岁的妇人,却能如此镇定?若是不知者无畏便罢了,但符氏是相当聪明的女子、她什么情况不是马上就想通透了?偏偏她的表现看起来却和郭绍的心情截然不同。
她的镇定自若和胆量实属罕见,深深感染了郭绍。郭绍对她不仅是爱慕,甚至有点崇拜了,天下有几个人能在这种场面上像她这样?非常可靠的样子、稳固得如同磐石,你根本不担心她会出什么纰漏。
郭绍硬着头皮,只觉得脚下如同灌铅……娘的啊,今天的胆子真是要练出来了。他带着皇后一前一后终于走到了厅堂,短短的一段路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
进了厅堂,果然便见一个穿黄袍绶带的女子坐在厅堂深处,宫人们都在门口,并未入内。那女子不是符二妹是谁?
符二妹装作很端正威严的样子,但郭绍真心替她捏一把汗,自己的妻子虽然刚娶进门不久、但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反正不太靠谱!现在看上去倒是没什么纰漏,但郭绍真担心她发什么神经。
“臣与内人拜见皇后。”郭绍上前躬身作揖。身边的符氏也轻描淡写地手捧于侧腰,轻轻屈膝作万福。
“哼!”符二妹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声音。
郭绍的额上浮出隐隐的黑云,心道你最好不要说话,门口那帮人不敢东张西望朝里面瞅,但耳朵还没聋!
他已顾不得许多了,想来向老婆下跪似乎也情有可原、后世求婚还要下跪呢。他想起符氏说符二妹胡闹就是为了“看郎君膜拜自己”,当下便单膝跪地,拜道:“臣有失礼,请皇后恕罪。”
符二妹见他跪在自己面前,终于乐了,开口道:“你要好生待我妹妹,否则决不轻饶,可听明白了?”
郭绍心里那个郁闷,忙点头道:“臣明白了。”心里只想说你快别说这些废话了。
……这时符氏却没开腔,她心里忽然想着,要是将错就错,自己就可以这样被郭绍接回家了?
当然这只是她一时的幻想,情知不能那么做,风险太大了。但想象一下,也够她心跳。要是就这样和郭绍回家去了,那便真是她做过的最不要命的事。
那城东的别院,里面什么光景符氏是知道的。一时间忍不住想象起和郭绍两个人无人打搅、在那湖泊园林之间漫步……关键是这样的梦境在此刻离得如此之近!
符氏不由得在心里寻思:只要让二妹在这符家大院里再呆一天、屏退那些比较熟悉的宫人,自己便可以金蝉脱壳以符二妹的身份跟着郭绍回家去了;等明天一早再来拜见“皇后”,然后把身份换过来!
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需要的似乎是勇气、舍得作死的胆量。风险是有,不过也不尽然会被发现……但仍旧有漏洞,符二妹看见自己的男人被姐姐带回家去了,她恐怕没那么轻巧、也不能配合那么妥善。
其实,这只是符氏心里的想象。她不可能那么做,需要的也不仅仅是一口勇气……只是在这心惊紧张的时刻,她想象一下就觉得足够了;只有想象的幻觉,才能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
这事儿,她要的只是想象而已。
“姐,我有话要和你说。”符氏轻轻唤道。她表现得很沉着,当然不会一时叫错了。
她说罢便走向穿着皇后袍服的符二妹跟前,回头笑吟吟地说道:“郎君,你和皇后又不熟,在外面再等等我,一会儿出来找你。”
符氏居然笑得出来!而且那如沐春风的眼神带着点调皮,还真和符二妹的神情口气很像……唯一不到位的地方,她实在太沉着了,语气舒缓而有节奏,那种感觉不是符二妹所具有的。
郭绍只得说道:“那好。皇后,臣先行告辞。”
符氏在“皇后”跟前,轻轻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符二妹心领神会,当下便和符氏一起从后门出去,对这院子简直熟得很,然后一起进了她们睡觉的卧房。符二妹进门就掩嘴笑起来,向姐姐做了个鬼脸。
符氏不动声色地把门闩上,一下子软在床边,长长吁了一口气,小声道:“赶紧换衣服。”
她宽衣解带时,不经意间看到二妹那天真欢乐的表情,顿时一股愧疚涌上心头。这时候她又想起郭绍的话“记得我在淮南给你写的信?从未变过,以后也不会变”,更是觉得愧对自己的妹妹。
符氏的脑子里渐渐乱极了,今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俩人一番忙活,把衣服调换过来,便一块儿坐在铜镜前收拾身上的细节。符氏便幽幽说道:“二妹,姐姐不会害你的,会保护你。”
二妹一脸不解:“大姐说的话好奇怪,你是我亲姐姐,害我作甚?嗯,我相信大姐贵为皇后会保护我,这天下谁还能大过皇上皇后,有大姐在,谁也不敢欺负我和郎君。”
符氏听罢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时间便不知道怎么和二妹说了,便懒得多说。
她又想起在淮南病重时,官家说她一死了就续弦符二妹……后来她没死,这事自然就没有必要了。也幸好没有续弦符二妹!
符氏很容易想到,就官家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驾崩,二妹能做什么?听听刚才她说的那口话,符氏真不觉得自己的妹妹若是做了皇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一百九十三章鲜血淋淋
金祥殿正殿后面,符氏回宫后就径直来到这里,在榻上坐着安静地品茶调琴,她是在等待处理国事回来的皇帝。柴荣在宫里的活动区域很有规律,他一般忙着处理朝政,肚子饿了就会到这里来,叫宫人给他弄吃的。中午的午膳不一定会按时,但人总有饿的时候。
符氏的心里有些忐忑,还牵挂着上午那件事。但表现得却若无其事,此时也没太大压力了,毕竟那事儿神不知鬼不觉、更没有把柄可言。
琴声“叮咚”,毫不合音律,时而富有节奏时而又凌乱不成音,一如符氏的内心。她的目光有些失神。
果然皇帝柴荣从前面的小门进来了,见到符氏便哈哈大笑道:“皇后回来了,见到了符二娘子,你定然很高兴罢?”
柴荣对她的行踪很了解,符氏并不觉得奇怪。皇帝不仅在场面上文治武功,背里的一套耳目也是信手拈来。他想知道什么并不困难……除了人心里面的东西。他能知道包括张永德、赵匡胤、李重进等人做了什么,但谁也无法知道别人心里想着什么。
当然他也不能知道符氏在想的事。
符氏浅笑道:“想起来都有好几年没见过我家妹妹了,要不是她出嫁,真不知何时能见。”
她保持着端庄得体,又带着温柔的笑意、甚至有点讨好的笑容。官家从来不让她侍寝,正因如此,她才时不时要关心他、讨好他,这就像工作一样是必须做的事。
符氏见柴荣一脸兴奋,便又好言问道:“官家遇到什么喜事了?看把您高兴的。”
柴荣毫不掩饰自己爽朗的心情:“朕前阵子派了一批人到各地巡视,今年到处都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很好!还有淮南水军已经到东京了,船只几无损耗……总之都是好事儿,今年各处要紧的大事都非常顺,哈哈!”
“那是不是就快北伐了?”符氏轻轻试探道。
柴荣道:“朕看这样子,秋收一过就可以全面准备。不过大军开拔还得等明年开春河流解冻,如此才能水陆聚下,通过水运运调军粮器械,减少后方负担……”
他说到这里,皱眉一皱,手按在腹部脸上忽然一黑,气息也很不顺的样子,刚刚还一脸笑容、转瞬之间非常可怕。符氏一看忙道:“官家,你怎么了?臣妾马上找御医。”
“好了。”柴荣伸手制止她,“老毛病,肚子和腿会阵痛,看来天气要下雨。”
符氏关切而可怜地看着他:“真的不要紧,不用找御医?”
柴荣摇头道:“这是常年征战风餐露宿留下的老毛病,几年了,御医要是有法子还能挨到现在?”
符氏看柴荣的脸色,忽然才觉得他三十几岁竟然那么显老了,脸色苍白有黑气,皱纹又深又密,完全不像一个只有三十五岁的男人。脸上还有些淡黑的斑点,倒有点像符彦卿几年前就开始长的老年斑似的。
柴荣呼出一口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不经意间看到了皇后关切又紧张的表情。突然之间,柴荣就被符氏的样子所吸引,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冲动。
只见她的目光非常明亮,如同有形的暖和、温柔的春风吹拂,仿佛有千种情意万种风情!雪白的肌肤、圆润的脸型、浅红色泛着光泽的光滑朱唇,还有那一头青秀的秀发,无不充满了生的美好、生命的活力,那颜色明快精致美好的生命力,漂亮到叫人妒忌。
这样聪明智慧的皇后,在关切紧张时,把手放在下巴,手掌对着里面、手指弯曲按在朱唇下方,却有一种娇憨清纯。大概是容易叫人想起类似咬手指般的撒娇?
总之柴荣有点受不了她的样子,竟然发现自己有了点反应。当下脸上露出一丝病态的兴奋,一把拽住符氏道:“后面暖阁里休息的床,你随朕过来。”
符氏那关切的神色顿时一变,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忙道:“皇上,臣妾、臣妾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柴荣顿时不高兴。
皇帝一有发怒的迹象,实在是叫人很害怕。符氏却还要轻咬着贝齿道:“就是身子不舒服……皇上要降息龙体,切勿心急。”
柴荣顿时有点恼怒了:“不舒服?朕把宦官叫来,一问便知,你究竟哪几天不舒服。朕再问你一遍!”
符氏忙道:“不是月事,是昨夜和二妹在一起,被子没盖好,肚子有点着凉了。皇上为何突然……”
柴荣顿时大怒,因为皇后看起来如此健康、哪里有生病的样子?这天下还没人敢当面忤逆他的意愿!他一把拉住符氏的手腕,就朝那暖阁拉。
周围的宦官宫女见状,谁敢过问?一个个无不弯腰低头看着地面,大气不敢出,任由殿中的两个人折腾。
符氏的脸色白了,但她没什么力气,也不敢动皇帝一个指头,只能在脚下死命用力不想过去。但柴荣虽然身体不好,却是武夫出身,力气很大,直接强拽着她往里面拖。
她被柴荣强拽进一间有床的暖阁里,忽然眼睛里一酸,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流出来。一股咸咸的味道生生顺着她的喉咙往肚子里流。
那是眼泪!她不敢流出来、只能强制地生生往肚子里咽,此时此刻要是落泪,是何意思?
“官家,官家……”符氏的口气里带着哀求。
柴荣怒气冲天:“你敢忤逆朕!”
要是在以前,符氏估计就从了,柴荣说得不错,他是皇帝,想上谁就想上谁,这是他的权力!何况符氏本来就是皇后,根本没道理不让他碰,她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但现在,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死也不想被柴荣碰。
柴荣一把搂起符氏往床上一扔,突然一声惨叫,符氏的额头撞到了一枚铜器上!那是挂蚊帐的小器物,却不知被什么人丢在了床上,一下子刺破了符氏的额头,顿时流血如柱!
符氏疼得钻心,但真正让她疼的不是额头,顿时眼泪就滴落出来,和流淌出来的鲜血混在一起。她不觉得痛苦,反而一阵爽快,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流泪了。
情绪也在瞬间爆发出来,她真想哭个痛快。无数的往事涌上心头,淮南之役时自己要死了,柴荣立刻说要续弦二妹的镇定、和大臣商议不发丧的从容语气,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都忽然清晰起来……还有嫁给柴荣那么久了,以前想方设计讨好他、引诱他,却被冷落地丢在一边,连手指头都不碰一下,她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却能放下尊严去讨好一个人,真是犯贱啊!
皇帝没打过他,连骂都很少,但符氏却明明感觉长期以来都被他恐吓、被他暴力地对待,生怕做错了什么就遭受残暴的灭顶之灾,甚至牵连全族……武夫皇帝,真怒起来手段之残暴,符氏又不是没见识过他对待别人。
符氏心里在哭诉:我过得好苦!
她不挣扎了,反正挣扎也没用。之前就不该挣扎让他多心的……让他多心后果更严重!她太了解皇帝,皇帝兴起要做什么、根本不管别人死活,定要做成的。
柴荣看了她一眼,或许是怒气未消,果然不理会她受伤,当下开始宽衣。但这时他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忽然伸手进袍服。
符氏从余光里看着他的手在裆里动着,她心里一阵反胃,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柴荣忽然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也有点颓然:“皇后,你的伤不要紧吧?朕刚才是有些暴躁了。”
符氏听罢忙睁开眼睛,听得出来,皇帝虽然没有道歉、口气却已经退让。敬酒不吃吃罚酒才不领情!她从怀里掏出手帕按住额头的伤口,泪眼婆娑道:“我早就经常劝你,不要轻易动气。你就是不听,总是改不了。”
柴荣没说话,低头沉思着什么,良久恢复了威严从容和冷静:“确是朕不对,该听皇后的话。”
“知道就好。”符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要我侍寝,早点说,叫我先沐浴更衣啊,把人家弄得鲜血淋淋才高兴?刚才我怎么好答应你,宫里那么多人,我贵为官家的皇后,以后的威仪都没有了。”
柴荣道:“也不是多大的事,朕叫御医来。”
符氏道:“不用了,皮外伤而已,我一会回宫叫人拿金疮药擦擦就行。”
“哎哎,朕是急了,看皇后伤成这样,现在才想起心疼。”柴荣皱眉一拍额头道,“朕这暴躁的脾气真是的!”
符氏脸色苍白,却露出笑容:“官家有这份心便好了。我父亲、叔伯、兄弟都是大周的大将,我还没那么娇气一点血都见不得……再说了,我在河中府嫁给李崇训的时候,天天晚上侍寝,那李崇训好厉害的,我什么没见过。就是侍寝而已,那么点事,官家非得弄得宫里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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