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本王的叔叔和婶母……阿林,你得理解。”
巫林的心跳速度加快,因为愤怒产生的焦躁在血管里流动:“他们强占着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尤其是土地和人口。这些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有。”虎耀先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辩解:“他们找过我,想要和解。”
“和解?”巫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怎么和解?他们愿意交出所有的土地和奴隶?”
“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具体的数字还在谈。”虎耀先话说的很笼统:“我觉得这样也好,用不着那么强硬,可以照顾到更多人。变革不一定要流血,我们可以采取更温和的方式。”
巫林脸上一片愕然,他张开嘴,嘴唇因为震惊而颤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到此为止吧!”虎耀先凝神思考了几秒钟,做出决定。他安抚着国师:“阿林,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你的家人……说实话,你们互相之间打来打去,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受。这样吧,大家各退一步,不要再追究你家人的事情,至于他们那边……我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就此罢手。”
深深的惊恐像山一样压了过来,巫林用力咬住嘴唇,皮肤破了,流出鲜血,他缓缓张开:“原来你早就知道?”
虎耀先没有直接回复,他神情严肃:“我得顾及所有人的想法。”
“我……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巫林发出充满愤怒的沙哑低吼:“是他们在背后指使,一切都是他们干的。现在……你竟然让我就此罢手?”
“那你想要本王怎么样?”虎耀先颇不耐烦的提高音量,尤其加重了“本王”这个词的发音:“难道你要我杀了他们,把他们的人头交给你做成骨碗?”
巫林死死盯着虎耀先,血丝在眼眶里迅速充斥,与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虎耀先已经表明了他对这场改革的真实想法。
他需要土地,需要人口,所以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王室成员和其他实权贵族的对立面。
王的意志不可逆转,再加上巫林这个国师,整个计划从上到下得以贯彻。
他们惧怕了,选择投降。
无论是谁被强行剥夺一半甚至大部分财富,都会觉得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谁也没有能力招惹虎王,利益受损的贵族们只能把巫林当做目标,发泄心中的愤怒。
“你得到了好处,我却变成了你的牺牲品。”巫林惨笑着摇摇头,整个人就像瞬间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瘫坐在椅子上:“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承诺我的吗?我们要让虎族变得更加强大,统一整个北方。”
“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虎耀先的脸色有些变化,他容不得有人当面触犯自己的权威:“是本王让你成为国师,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家人有那么重要吗?”他接下来的冰冷话语,让巫林的愤怒思维为之一滞:“老人总会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以你现在的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只要你愿意,随随便便就能生下几十个孩子。”
巫林猛然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虎耀先。
虎王也觉得刚才这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合适。他放缓了语气,低声劝道:“阿林,看开点儿。事情已经发生,人死不能复生。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在巫林心中,一座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修造,不断添砖加瓦的高大建筑,轰然崩塌。
热血、青春、信念、理想……一切都灰飞烟灭。
随之而来的是冰雨和火焰,以及突然出现在的脚下,无法越过的万丈深渊。
“……算了?”国师张着嘴,从喉咙最深处吐出这两个干巴巴的音节,仿佛濒死之人发出无用的呻吟。
虎耀先冷冷地注视着他,毫无感情可言的话语如刀子般狠狠剜着巫林的心:“再这样搞下去,整个虎族都变得人心惶惶。平民毕竟不是贵族,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理想。只有得到贵族的支持才能让更多的政令得以实施。你想想,咱们虎族三百多万将近四百万人,那么多的城市和村寨,光靠你和我管得过来吗?就算下面那些人当面表示服从,私底下却阳奉阴违,到时候怎么办?老百姓只会把这笔账算在咱们头上。”
巫林脸上毫无血色,他嘴唇颤抖:“换掉他们……我们以前针对这种情况讨论过,有很多人比他们更合适。”
虎耀先没有做出回答。他阴沉的面孔仿佛一块岩石,坚硬无比。
良久,他缓缓地说:“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
这话像是一针强心剂,刺激着巫林眼中瞳孔瞬间紧缩:“你什么意思?”
“你累了,这段时间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把你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本王会下令对血爪城进行全面管制,不会再有人对你不利。”与其说是劝解,不如说虎耀先以冷漠的口气下达命令:“随后会有人跟你交接。你目前负责的那些事情,就交给他来负责。”
巫林心中升起一片明悟。他不再愤怒,只是更加浓烈的苦涩和悲伤从脑海深处涌起,像毒素一样灌注全身。
“你要换掉我?”巫林惨然一笑:“怪不得我在边境上安排好的计划被打乱,怪不得我离开这段时间血爪城里到处都是谣言,怪不得那些被打压的贵族纷纷跳了出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
“我没有!”虎耀先被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厉声喝道:“我一直在保护你。如果不是本王强行压住,你现在已经死了!”
“是吗?”巫林发出无力的嘲笑:“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把军队的控制权还给他们。想当初,我们好不容易才撤换了那些统领。还记得那句古老的谚语吗?“自毁长城”,你现在所作所为,跟这个有什么区别?”
“自毁长城?”虎耀先收起脸上的怒意,摇头冷笑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承认,你一直很聪明,比我聪明。但我们之间的身份永远不可能逆转————我是虎族之王,你是国师。”
“其实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你用实际行动赢得了我的信任。可是……后来情况变了,人们只知道你的名字,很多人在公开场合向你致敬,口口声声说是你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福利,你成为了他们心目中的恩人。呵呵……阿林,你对此做过解释吗?你为什么不当着他们的面把事情讲清楚?无论土地还是奴隶,冬天额外增加的口粮,还有每个夏天配发的布料,其实都是我和你反复商量并形成计划的结果。到头来,他们只知道你是最大的恩主。可我呢?谁会把我这个王挂在嘴边,像对待你那样无时无刻报以尊敬?”
巫林的心脏骤然抽紧,他很想替自己辩解,实际上也从未有过背叛之类的想法。他感受到一股来自虎耀先的潜在危险,正从迷雾中逐渐显露出锐利的矛头。
“我一直在劝说自己打消诸如此类的念头。然而活生生的现实给我上了一课。”虎耀先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缓缓地说:“这个例子是牛族。牛王死了,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牛族大国师巫彭是个真正的贤者,他得到牛族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承认,进而掌控了全族的大权。按照族规,先王没有指定继承人的情况下,王室成年的男性继承者互相竞争,一年后选出新王。可结果呢,牛伟战和牛伟方都死了。”
“很滑稽不是吗?我也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这其中肯定存在着阴谋,可为什么死的人偏偏是两位王子,而不是国师本人?”
“回过头来看看,如果所有的王位继承人都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巫林浑身僵硬,后背上冷汗淋漓。
虎耀先用森寒的双眼盯着他,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发出呻吟:“只要巫彭愿意,他可以成为牛族之王。可他不是牛族王室成员,没有王室的血统。他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啊!”
巫林内心充满了苦涩,他辩解的字句和声音苍白又无力:“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虎族变得强大。”
“我知道。”
虎耀先说得风轻云淡:“所以你一直都是我的国师。但没有任何事情永恒不变,你在这个位置上呆久了,难保不会产生别的想法。”
巫林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想通了很多此前抱有疑惑的问题:“所以……所以你提出与其它部族进行战马交易,全权由我负责?”
“我是在帮你。”虎耀先嘴角略微向上弯曲,浮起一丝带有轻蔑成分,更多还是优越感的笑:“你是一个出色的国师,能力优秀,目光敏锐。但你得明白,太过优秀的人会引来嫉妒。身为部族之王,我必须在这中间起到平衡作用。阿林,你不能总是对的,不能总是在引导和处理问题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完美。你这样让其他人感觉很受挫,我也不可能永远站在你这边帮助偏袒。”
巫林忽然感觉很可笑:“你嫉妒我?”
“这话你应该去问问王宫外面的平民。”虎耀先神情坦然:“他们遇到问题的时候只会想到你这个国师,不会想到向我这个虎王请求帮助。”
“不,你误会了。”巫林脸上露出苦笑:“我是你意志的贯彻者,你命令的执行人。”
“我得改变这种状况。”虎耀先对此充耳不闻:“所以你必须犯点错误,而且还是无法得到大多数人原谅的那种。其实我们都很清楚,红月城战役结束后,对外族的战马交易势在必行。但必须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从中主导。这注定了会背上永远的骂名,所以从你接受命令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对我仍然忠诚。”
巫林陷入了沉默。他已经猜到虎耀先接下来要说的话,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继续辩解。
“光有忠诚,还不够。”虎耀先的语调恢复了强势与威严:“我必须让其他人看到你被打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效忠。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虎族很大,光是依靠你一个人,我无法统治并管理整个族群。一比十,甚至可能是一比一百……阿林,我没得选。”
“所以你默许他们杀死我的家人?”巫林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得安抚他们,让他们看到你正在失去我的宠信。”虎耀先说得冠冕堂皇:“你为我做了很多,你已经开辟出前路,接下来的工作还是交给其他人比较好。我会给你足够的财富,你永远都是我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我保证,未来的某个时候,我还会继续启用你,同样还是国师这个位置。”
离开王宫的时候,巫林感觉自己彻底失去了灵魂。他的脚步蹒跚又缓慢,仿佛突然间老了几十岁。
木然与呆滞控制着大脑,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卫队簇拥着他穿过街道,返回府邸。
呆坐在客厅,远远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和纷乱。
巫林知道那是虎耀先派出军队在安抚民众,维持秩序。
从椅子上站起来,迈出僵硬的腿脚,走到面目全非的弟弟尸首面前,将那堆模糊的血肉紧紧搂在怀里。
他没有哭,一直在轻声低喃。
“我太傻了。”
“我实在太天真了。”
“我向神灵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语音如此低沉,翕张的嘴唇幅度非常小,除了巫林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尸体越来越冷。
他的心里一片狂热,燃烧着熊熊火焰。
……
牛族领地,白鹿城。
春之神重返大地,驱走了严寒。
天浩一手构建的统治基础发挥了强大功效,整个春耕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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