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张永宝在佘万霖手里已经存了十六文。
拿着这么一大笔“赃款”,佘万霖也是胆战心惊的。
不是钱的事儿,是这孩子最近一次胆子颇大,一次就从看客丢在戏台上的赏钱里,抹了五文。
五文对佘万霖来说,从前也不算个数目,而现在他清楚了,五文能买两个菜包子,能打一角粗酒,能买五块粗糖,甚至还能扯半尺窄面粗布,五文钱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想赎出弟弟倒是没错,可是挖戏班子的墙角这就不对了,毕竟为了养活他们,班主张双喜也是呕心沥血,况且,人家还教了他在人世存身的手艺呢。
大家伙玩了那么久,佘万霖对张永宝等印象很好,要知道,这船上啥也没有,只要他在大灶吃饭,小宝总是给他占头名的位置,那汤锅便只有一滴油,小家伙们也是让他先吃的。
他就想着,也没有多少钱,等明儿金滇事情了结,他就帮着他把弟弟赎出来,好让人家骨肉团圆。
现在他更知道,他在家里随随便便穿的一双织金小靴,许能买二十个小宝他弟了。
偷窃到底不好,就得跟这孩子聊一下,却也没找到个稳妥功夫,船上太忙,戏班子最近喜鹊临门生意兴隆,这班主才没有发现此事。
明儿要发现了,小宝这样的,高低梨园这一行就都不能容他了。
时光过的快速,天气越来越热,到底,这戏船总算就入了金滇皑城的关卡。
这日正当午的时候,船上开了杂粮萝菔(萝卜)饭,就那种蒸一大锅萝菔块儿,起锅倒在豇豆面跟榆皮面两掺的蒸面上,再甩一些咸酱,三种玩意儿随便糊涂一起就是正饭了。
这饭食好不好两说,盐味是给够了的,那对小戏们来说便是难得的美事。
见天肚子饱饱的,就是神仙日子了。
佘万霖就去吃了一顿,结果被窝里喷屁半宿,最近就跟臭叔屋里开灶了。也不是嫌弃,他现在已经学会不挑拣了,主要屁味太臭,这就不能忍。
尤其那小戏们每日吃了晌午饭,好家伙,就排着队的放屁,真就一顿饭过后没半个时辰,那味儿必不能去,甲板都不能呆了。
金滇江阔风大,也散不去这人间集体的萝菔屁儿。
大家还挺高兴的,能吃饱,管够了尽你吃,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了,显见五福班是发了一笔财的。
那肚子里有货,少年们就活泼,每天就合伙在这人间折腾。佘万霖长到现在,就没有这样畅快的跟同龄人一起玩耍过。
入皑城江卡这天,佘万霖在屋里补眠,正做一个在童家要饭的美梦呢,大铜锤那叫个大方啊,给他端出十二只肥鸡,眼见就要落入碗里了,他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他:“小东家,毅哥儿!快出来,咱到地方了。”
接着门口一串儿赤脚踩地板的咚咚声。
这是到了?哎?终于到了?
佘万霖恍恍惚惚坐起,又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这帮没良心的坏种子,吃了自己多少点心了,好歹让他啃个鸡腿儿再清醒不好么?
老臭看他这个样子,就开始嘿嘿笑,又对他抬抬下巴道:“去吧,去看看这皑城关,看看你爹出来的谭家军,这人出来,见识就得增长增长,快去吧。”
如此,佘万霖便趿拉着鞋子,出门抬眼便被阳儿老爷刻薄了一下,整的满眼泪,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便~倒吸一口冷气。
面前江面上,接天连日高的巨木摆出城墙阵势卡着江关,那关下两个卡口供船支出入,监口的官兵排成四排,虚看一排能有二十名。
皆都站在驴拉磨盘大的台子上,都着重甲,手里还拿着奇异的铁戈。
一般戈头只有一钩,字型似卜,直尖可做木仓刺,钩处可砍挂拽刮,若遇狠人用器,戈头便成十字化为各『色』戟……然,金滇这边的谭家军用戈,却在戟下又挂双勾,戈身更是加长,这就有些唬人了。
不管怎么说,而今盛世平安,何苦拿这种狠厉的凶器吓唬人,这来来往往不过俗世百姓而已。
甭管这是为了对付谁,这一排重甲兵笔直握着这种凶器一站,就吓死个人了。
受这种威势震慑,有十数条等待进入金滇的船支在这卡口水面,竟是寂静无声的。
佘万霖走到船头,就看到一群小戏端着碗坐在甲板上,只『露』半头看向远处。
他便过去也蹲下,一眼就看到张永春的脸上有俩巴掌印记。
“这是班主又打你了?”
张永春不在意的呲牙:“啊,嫌弃我们动静大,怕招惹祸事。”
说了一句该,佘万霖蹲下,皱皱眉,忍了一下气味,又听张永春对他说:“毅哥儿,上次咱们来,可没这么多将军爷守着。”
如今惯熟了,大家也不喊佘万霖小东家,都亲昵的喊他毅哥儿。
这些小戏每年都要来的,金滇有变化,他们也是再清楚不过。
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佘万霖就没有追问,他对皑城关的水闸口有些兴趣,就说:“这般大的门,那后面拽闸板的是人么?”
小戏齐齐摇头,张永宝嘴快解释:“不是不是!那后面有绞盘,拉绳儿的是十只大牯,就可壮实了,一会毅哥儿过去一看就得,你知道么,人家那牛也娇贵,还,还穿甲,极威猛~你从前见过么?没见过吧!”
那骄傲劲儿,仿佛那些牛都是他的。
佘万霖忍笑摇头,刚要开口就听班主在后面训斥道:“憋气!息声!你们这群找死的混帐王八崽子,你们死了就死了,可别给我招惹祸事!惊了官老爷,都给你们丢到水里喂鱼去!”
这下就都不敢说话了,就一个个生咽了饭,也不敢嚼吧,就嘴巴里鼓囊囊的贴栏杆回后厨添饭。
看他们不收敛的吃,张双喜就又骂:“狗『尿』苔入不得正经锅灶,除了吃啥也干不了……”
这班主骂人的话总是花样多,佘万霖便捂着额头笑。
可今儿张班主心里有事儿,也不客气的对他说:“你也回舱里去,这是紧要地方,可不敢给你叔叔找事儿。”
佘万霖摇头说没事儿。
看他不知道轻重,张双喜正要上前数落他,就听到前面有人一句大喝:“呔!好个欺人的烂xx的皑城关,老子x谭守义xx的,爷的便宜也敢沾……”
这话说完,就有惨叫传出,有人喊说杀人了,还有人四散着从最前面那船往水里跳的。
张班主跟佘万霖当下就蹲下了。
佘万霖好奇,抬头要看,却看到张班主在地上爬着走,他就开始笑。
等笑完再往那边看,就见几个倒霉的船客,眼见就要攀爬到那磨盘石柱上了,他们原本就是被牵连的,好不容易游到台儿边缘,还没喊救命呢,就见那一动不动的重甲兵迅速换了动作,都齐齐整整一个跨步上前,举戈就一下一个对着人脑袋就锄下去了。
只瞬间的功夫,那卡口的水面就被血染红……后,又血『色』化淡,好几个人,死的也是无声无息,等这些人处理干净,这些重甲兵又回归原位一动不动。
佘万霖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他与旁人的脑子到底不一样,便知这些重甲兵的用意,必有人觉着,宁杀错,也不放过。
金滇盘查竟这般森严。
作『乱』的头船还在打斗,只能听到呼喝的骂声,甚至有查检官兵被人砍伤,又丢到水里去的,可那些重甲兵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自己就是个镇河的铜兽
“军中各司其职,绝不僭越,你的父亲还有叔叔们,就是从这样的军队出来的。”
耳边有人低声细语,佘万霖没回头都知道是臭叔。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戏班子的人早就躲起来了,只有他俩这样的外地傻子,才敢趴在船头看热闹。
想起对自己溺爱,总是笑眯眯的父亲还有叔叔们,佘万霖的心就揪了一下。
没来由的他就心疼了。
耳边臭叔一直在唠叨:“……从前陛下手里五路大军,并不缺知兵之将,善战之大能,你小叔常连芳他爹常侯甭看是那个球样子,哼!人家可最善用计可谓智帅。
若心书言,将分仁将,义将,信将,步将,骑将,而在他的部下当中,这种将种配比是均衡的,然,常家军却不敌谭家军……”
老臭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感慨颇多。
佘万霖自然是不信的,便问:“为何?难不成他家大将军也多不成?”
老臭讥讽笑:“谭家?就他家那个臭名声能留得住谁?还大将军,谭家可没有这等人物,须知三军若一人,大将为心,兵卒为体,谭家军无将,却无敌在手段残酷,是世代喝兵血续命的……可皇爷却不得不用它。”
脑袋里,皇爷那光辉形象又离自己远了些,半天佘万霖才说:“对呀,养一将高官厚禄,咱皇爷精穷的,这些兵卒不过是器物一般的东西,碎一个再买也不过三五文,从前我也听小叔说,常家军开拔,一声令下少说十五日方能动身,最次也得粮草先行,人家谭家军从来说走也就走了,人跟牲口不能比,您说是吧,臭叔?”
耳边老臭长长呼出一口气,砸吧下嘴儿说:“也别说皇爷有错,非常时候用非常人,谭家军不仁,陛下立国平叛才改用常家军,到底是边缘他家了,这一点大家心照不宣,只,如今看这声势,谭侯到底心有不甘呢。”
佘万霖看那静止不动的重甲兵,微微点点头问:“臭叔?”
老臭嗯了一声,才听这孩子继续道:“那你说,咱大梁最厉害的将军是哪个?”
他倒是觉着是自己的爹。
可老臭却毫不犹豫的说:“吾帝杨藻。”
他心里说的是吾帝,佘万霖却听成武帝。
也不觉着不尊重,事实上,他佘家对那位态度一贯随便,主要是实在亲戚,皇爷对他也一直很好。
佘万霖扭头,双眼泛疑。
老臭看他这样,就轻笑起来道:“你这孩子,今儿教你一个乖,不要以眼前的东西去推断一位帝王,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细想想,古时兵大家有云,凡将有十过,你可知那十过?”
佘万霖立刻就说:“有勇轻死,有急心速,有贪好利,有仁不忍,有智心怯,有信而喜信,有廉……”
“得得得,我知道你记『性』好,可甭背了,我是说~甭管什么样的将,甭管什么样子的帅,就连谭家这样的酷将,他们都听皇爷的调遣,那你说,吾帝杨藻,是不是很厉害!”
那倒也是的,佘万霖点点头,半天儿又问:“那臭叔,你说我爹,他是个什么将?”
少年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充满期盼,他认真思考了,自己爹颇受陛下信重,在外颇有威仪,出来进去,凡举军中将领又哪个不佩服。
怎么着,他爹这也得是个猛将吧。
他是个谦虚人,就不说自己爹是大将军那种材料了。
可老臭认真思想,想到最后,也只幽幽道:“若我看,你爹~顶多悍卒,绝非将才。”
少年大怒,正要反驳,却听前面一声高喝,有人纵身从头船飞出,对着关卡高墙足下轻点,蹭蹭如履平地般的就上去了。
这身法一看,必来自江湖。
这会子,佘万霖总算看清楚这人,就见他有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也不是利落的江湖打扮,却若乡下员外爷般,穿了一身绿底牡丹花老绸长衫,头上还戴一顶方顶巾子,且这家伙身材很胖,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动作之间可见腰上肉起伏,偏又身法灵活,这就是行气功家出身了。
眼见着这人就手提血淋淋的一对直刀上了木墙,佘万霖本想说点什么,却又看到,那木墙之上忽冒起几条瘦削的身影,他们利落的纵身在狭小的木墙桩面上,也不过瞬间几步,就齐齐到了这大胖子的身前。
大梁军卒最末等,毡帽青衣布甲裙儿。
这几个一看军中地位就不高,身上那布甲早就朽烂不说,又好像是大人身上脱下来,就挂在身上,站在那木桩上风一吹,布裙布甲上的破布条儿就直飘『荡』,人家这脸上也是毡帽耷拉,还在上面抠出俩洞,『露』着看不清楚的眼睛。
这哪儿是兵卒,这是一群乞丐吧?
不,人间最寒酸的乞丐都比他们要强一些呢。
此刻那胖子已经立住,看到有阻击者正要举刀砍,却不想是几个瘦竹竿子,便哈哈狂笑起来:“哎呀~老天爷?谭守义这个老东西一贯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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