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三更合并(1 / 1)

桌上一份文件,刚封的档,鲜红的印章盖上去,傅大帅将文件递过去,手指点了点,“你要去,得有个身份,正好羡城缺个人,即日起,你恢复本家姓,一月后到羡城部署统领军队。”

章慎之立正行礼,冷峻的面容,像没有感情的机器,嘴中往外蹦的字,听起来硬邦邦:“一切谨遵大帅吩咐。”

他夹着文件,将桌上的信全都收拾好,作势就要往外去,傅大帅喊住他,“慎之,你别急着走,我们聊两句。”

他们走到外面,绿荫草地,大帅府的士兵从小路巡逻而过,见到人,脱帽敬礼,傅大帅点点头,旁边的章慎之行了标准军礼,略有细微不同。

傅大帅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笑道:“慎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军人,学什么像什么,从那里出来这么多年,你还保留着那边的习惯。”

章慎之缓缓开口,他的声线不低不高,像钢琴调度到刚刚好的界限,沉稳悦耳,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过冰凉,没有注入任何情绪。

“去的时候年纪轻,容易受影响,改不过来了。”

傅大帅转过头瞧他一眼,目光打趣:“谁都可能受影响,唯有你章慎之,绝对不会动摇一丝一毫。”

寻常人得到傅大帅的盛赞,不说内心愉悦,至少面上会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但章慎之始终都是一个表情。他生得英气,面部线条硬朗,眼角略微下垂,单眼皮,高鼻梁,冷酷的眉眼莫名透出股阴郁的气质。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阳光照不进去,即使将水抽干了,底下又会蹦出源源不断的泉,一层层覆盖,永远也探不到底。

傅大帅收回目光,内心感慨万千,“慎之,前几年辛苦你了,累你无法恢复身份,你做的事,虽然不能对外宣功,但我会永远记得,人民会永远记得。你是个大英雄,英雄本不该如此落寞。”

说的给章慎之定军功的事,傅大帅甚是愧疚,论功劳,章慎之得到的,该是现在的百倍。

章慎之自己并未觉得遗憾,他低垂眉眼,视线从自己的双手一掠而过,这上面,沾了无数人的鲜血:“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并不能称为英雄。”

傅大帅拍拍他的肩,将话题转移,说起轻松的事来:“赵参谋长托我介绍,他家千金与你差不多年纪,年轻人嘛,多交流交流,处处朋友,适当放松下。”

章慎之的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国难当头,无以为家。”

傅大帅笑了笑,自知会碰钉子,但还是想试一把,他培养的这些人里面,就只有章慎之最无懈可击,无论从个人能力还是从私人生活,章慎之都严于律己,从无任何破绽。

这个年轻人,真真正正将自己身心都献给了国家。他太过专注,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无情冷酷。

“我记得你老家是羡城的?”

章慎之:“对,我是羡城人。”

傅大帅笑:“羡城是个好地方,专出好山好水好人,你这趟回去,不必急着回来,找到抱青后,多劝劝他,你是他的好友,你的话,他多少肯听两句。”

章慎之拿着文件与信回到自己的住所。副官走过来,将东西奉上,笑道:“长官,找到了,落在饭桌下,已经找师傅将断开的链子重新接上了。”

章慎之接过怀表链,十六岁离家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一年前忽然断过一次,前两天又断了一次。他打开怀表,圆圆的凹坑里,镶着小小一张照片,怕被人发现,脸抠了,只剩三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着照片,微微有些发怔。攥了一会,最终塞回口袋,回房处理即将离开南京的事。

羡城最近很是热闹,这股热闹劲,来源于城内势力大洗牌,章家一家独大,城内再无对手敢与其作对。

军政方面,上头准备新派个年轻督军,据说是傅家直系,势头不小,捂得严实,密不透风。有人想去打探消息,却根本无从下手。

“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到底上不上任,除了知道是个年轻小伙子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没摆阵仗吗,以往派来的那些,大张旗鼓,这次这个,好像有点太低调。”

“说不定人家是想微服私访呢,冷不丁就从哪冒出来了。”

商会里的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今天是开例会的日子,白玉萝还没到,众人唠嗑得津津有味。

傅抱青坐在沙发角落里,脖子伸得长,耳朵竖起来,听人讨论新督军的事,他心里头咯噔,想起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后悔莫及。

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难免会做出点错事。比如说他给慎之写的那封“求助”信,他现在想来,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万一慎之真来了,那肯定是他父亲派慎之过来逮他的。

傅抱青紧锁眉头,嘴巴翘得高高的,满脸悔恨。旁人望见了,凑过来问:“傅爷,瞧您这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李大欸地一声,拍落那人的手,揶揄傅抱青:“这一个月来,你什么时候瞧见他脸色好过了。”

傅抱青哼一声,往里挪了挪。

李大看了看周围,见人都走开了,轻声问:“被少夫人拒绝了?”

傅抱青赶紧捂住他的嘴,“要死啊!”

李大笑着掰开他的手,“怕什么,你以为就你那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别人瞧不出来?”

傅抱青心中郁闷,嘴里没好气:“我哪里失魂落魄了。”他擦擦鼻尖,撇过余光,问:“怎么,原来你们都知道么?”

李大嘿嘿笑,“少夫人那么好,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啊,你整天跟在少夫人屁股后面转,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也就你傻傻的,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

傅抱青瞪他一眼,“敢情你一直看我笑话啊?”

李大:“没,我就是赢了钱,高兴。”他掏出支票晃了晃,笑得格外开心:“都在赌你能不能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被你平时的样子唬住,都压你能成,我聪明,专压你不能成。这不赢得荷包满兜!”

傅抱青翻个白眼,双手交叉抱肩,气鼓鼓地转过身,背对着李大,任他如何说话,反正就是不搭话。

李大说得唾沫横飞,“……少夫人这寡,也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你努把力,别放弃。”

傅抱青听到这句,这才回头看他,脸上露出笑意:“你觉得我能行啊?”

李大:“行不行的无所谓,你不放弃,我才能继续赌钱呀。”

傅抱青气得跺脚,推开他就往外走,猛地撞见人,抬头一看,是白玉萝。

他已经个把月没瞧见她了。那晚之后,她有急事前往北平处理,没带他。平时发生突如其来的事,他都会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替她分忧。

这一次,大概是怕他看了她伤心,所以特意没叫他,等她到了北平,他接到她的电话,才知道,她已经离开羡城。

接完电话那一晚,他又躲在被窝里掉泪,害怕她从此以后都不再亲近他。

傅抱青这一个月以来,将他余生悔恨的次数全都用上了。他战战兢兢,不敢给白玉萝打电话,怕惹她烦,盼着她回来,又怕她回来之后,他得到最终裁决,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挨着她,看着她,替她办事。

每一个被心上人拒绝的人,百转千回,最后总会落下一个念头:要是当初没点破就好了。

他紧张地盯着她,连招呼都忘了打,眼中不敢有半分怨气,想要笑,却又怕太突兀,使劲回想以前在她面前该有的正常样子,却忽然发现,以前他在她跟前的每一刻,都是欢喜至极,笑容满面。

他的爱意,确实太过强烈。

傅抱青站在那,暗暗发誓,要是她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改变爱她的方式,他会耐心去琢磨,看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然后照着样子,一点点细水长流。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就算是让他藏起自己的喜欢,他也能够做到,只要她别疏远他,怎么样都好。

傅抱青心中天人交战,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了上百年,直到白玉萝朝他伸出手,笑脸盈盈地喊了句:“抱青,你傻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他仔细辩认,她眼中的笑意,和从前一般,她的语气里,也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疏远与尴尬。

劫后余生。傅抱青激动地贴过去,同手同脚,像极了旧时的小媳妇,连说话都透着婉转:“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当然好。”她点点头,从手袋里拿出件礼物,西洋包装,长长的盒子,打开一看,是支钢笔,“我上街时瞧见这个,说是世界上只有一支,再也找不出别的了,正好你喜欢写东西,这个送你。”

她带了仆人来,手里几大袋,全是分给其他人的礼物。同他说完话,转头去和别人说话。大家收了礼物,很是高兴,喜气洋洋,过节一般。

傅抱青捧着钢笔,远离人群,站在墙角边,擦了擦眼睛。李大喊他:“抱青,你怎么了!”

傅抱青低下头,“没什么,眼里进了沙。”

李大:“我给你吹吹。”

傅抱青一把推开他,李大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

大家笑起来,白玉萝坐在人群中央,她换了发型,原先的小卷发如今已经捋直,褪了妖娆,更显几分清纯。无辜无害,一身碧色旗袍,要不是她手里夹着细烟,倒像是刚从女校毕业的女学生。

去北平一趟,入乡随俗,衣着打扮也随之变换。年轻就这点好,稍微做点变动,就能换成另一个身份。

正好有人送帖子来,盛大的舞会,借了人间欢喜的场子,全城的权贵都会去。

“好像新来的督军也会去。”李大忽地冒出一句,看向白玉萝:“少夫人,你刚回来不知道,上头坐的官位,换人了。”

白玉萝叠起双腿,姿态优雅,“打听清楚情况了吗?”

李大:“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他打南京来,好像是傅家的人。”

白玉萝看一眼傅抱青,问:“抱青,今晚你去舞会吗?”

傅抱青心里犯怂,本来听说夜晚有舞会,他挺高兴的。白玉萝的固定舞伴,向来只有他一个,她喜欢他的舞步,夸他跳得好看,两人配合极有默契。

他应该毫不犹豫应下的。

可是——

“不去了,脑袋有点疼,夜晚想早点回去休息。”傅抱青怏怏地抠袖口,万一新来的督军是慎之,他要去了,碰见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夜晚的舞会,时髦新鲜,加了西洋那一套,人人都戴着面具。

督军府的车在外搁着,士兵整齐列成一排,众人一望见,便明白今晚这位神秘的督军会正式登场。他将向整个羡城,宣告他的到来。

章慎之很不满意。副官在旁低着头赔罪:“城里的几位老板想为督军接风洗尘,以前他们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

说话的李副官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总说不见章慎之庐山真面目,但其实章慎之昨晚才到羡城,来之前他的这位新副官大肆宣扬,所以众人才误以为章慎之早就来了羡城,只不过低调潜伏而已。

造出来的神秘假象,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章慎之点了自己从南京带来的孙副官,“以后我的事,都由孙副官打理,你不必再管。”

李副官愣住。羡城的势力分割,向来都不太均匀。像他的前任长官,没有后台,来到羡城,压根没人将其放在眼里。

这位新来的督军就不一样了。是实打实的铁将,硬得很,不像从前那些花架子,人是正经军功堆上来的,又隶属南京,他一来,羡城的天,铁定会变。

这么多年,李副官被羡城各大势力压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得了个硬气的主,正想着借机扬眉吐气一把,哪里肯放手。

“督军,您新来羡城不知道,羡城的门道,可比其他地方复杂多了。”李副官说着话,冲孙副官笑了笑:“孙副官虽然看着是个周全人,但是再如何周全,很多事情难免不清楚,不如我这个老羡城人……”

话说到一半,李副官余光瞥见章慎之冷冷一个眼神,寒得没有一丝温度,看死人似的,李副官浑身一个颤栗,不敢再往下说。

他冒死悄悄翻过这位新督军的档案。

除了未标明出处的功绩,一片空白。

就连名字,都没有。

李副官大气不敢出,悄悄退回去。

章慎之站起来,一身利落军装,迈步往外而去,淡淡丢下一句:“我也是羡城人,不需要你为我指点门道。”

待章慎之一走,李副官松口气,偷偷拉过旁过孙副官问,“督军姓什么?总得有个称呼。”

孙副官:“以前的姓不知道,现在的姓,章。”

李副官瞪大眼,章?

灯光璀璨,音乐声起。到处皆是繁华气派之象。

章慎之冷着脸打量眼前的一切,半截面具遮住眉眼。他刚从督军府出来,就被人请到这里,来不及换便装,身上的军装显得格外亮眼。

周围人时不时地往章慎之那边瞄,议论纷纷,想要上前一问究竟,却又不敢靠近。

军人的铁血与杀手的冷酷,在章慎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过去六年的经历,痛苦又煎熬,像他这种行走在边缘的人物,已经习惯与黑暗为伴,猛地一下见了光,敛不住身上肃杀的警觉,往那一站,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写满生人勿近。

在场有许多年轻人,着西装,打领结,跳着舞,与人四处周旋,活力满满。

章慎之也是年轻人,他长着张英俊漂亮的脸,但衣服下覆盖的身体与灵魂,早已布满疮痍,如同百年老人。

今天的场子,他来过。那个时候,还不叫“人间欢喜”。

章慎之想起往事,微微有些出神,走到拐角处,一时没留神,与人撞一块。

是个美丽姑娘。面具挡了半张脸,碧色旗袍山水刺绣,乌青长发,鬓角斜斜地往后挽住,露出光洁额头。

“抱歉。”

姑娘笑了笑,“在这你可得小心点,随便撞个人,闹起事来,得让你赔得倾家荡产。”她话刚说完,看清楚他穿的是军装,随即捂嘴又是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是时正好起舞的音乐响起,周围人成双成对,舞会最好玩的节目,即兴起舞,只要指定音乐声一起,无论男女老少,都得跳一曲双人舞。

至于舞伴,随手拦住是谁,那就是谁。就算不小心逮的是昔日仇人,那也得先跳完再说。羡城就爱这一套,七八年了,没变过这股俏皮劲。

横竖一支舞,跳完就跳完了,没什么打紧的。

旁边无数只手朝这边而来。

章慎之犹豫半秒,而后牵过姑娘的手,“一起。”

他们跳起慢舞。悠悠的步子,绵长暧昧,手贴手,手贴腰,晃啊晃,周围全是人,她差点被人踩到,他眼疾手快,猛地将她揽紧。

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盛了碎星流光,“欸,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张。”

章慎之扶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人少的地方去,尽量与人隔开来,不至于被人挤到,“我以前跳过这种舞,闹哄哄的,跟打架似的。”

她看出他不爱闹,用眼神示意,为他指方向,“可是看你的舞步,并不是太娴熟。”

姑娘的声音很是甜软,章慎之难得与人多说两句:“就跳过一次,十四五岁时跳的。”

她自信得很,说落在耳里,却并不让人厌恶,反倒有种自然的惬意感,话家常一般,“那肯定也是和我一样美丽的女孩子跳的,不然就跳过一次,怎能将舞步记得如此清楚。”

他们已经挪到角落,他松开她的手,话里无情无绪:“和家里小姑娘跳的,总得有一个人记住舞步。”

刚好音乐声结束,两人不约而同将面具摘下。

章慎之一愣。

他望着眼前的女孩子,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没敢第一时间确认,薄唇轻启:“你很面熟。”

姑娘笑道:“你也是。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旁边有人走过来,先是喊了声:“督军。”而后看见章慎之身边的女孩,语气更为恭敬,喊道:“少夫人。”

章慎之眼皮直跳,问:“哪家的少夫人?”

那人答道:“城西章家的。”

姑娘笑着勾起唇角,明眸皓齿:“原来是督军,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白玉萝。”

夜风凉凉,街上灯红酒绿。

羡城的夜,与别处不同,得闹到一两点。路边的黄包车吆喝揽客,从码头吹来的风,透着白日晒倦的咸腥。

督军府的车和士兵在不远处驻守。

章慎之拿过外套,递过去,“风大,你要穿上吗?”

白玉萝笑着摇摇头,望向远处,“我心太热,所以不觉得冷。”

章慎之愣了几秒,外套攥在手里,最终还是落在她肩上。他强势地替她系上第一颗扣子,“我邀请白小姐夜游,不是为了让白小姐吹寒风受冻的。”

白玉萝任由他为自己系上外套扣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戏演得逼真:“督军好雅兴,那么多人,偏偏邀请我。”

章慎之低垂眉眼,黑幽的眸子,盯着白玉萝开叉的旗袍边缘发呆,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守了几年?”

白玉萝凝视他:“你问什么,守什么守几年?”

章慎之:“我问你守寡守了几年。”

白玉萝敛起笑意,没有移开目光,昂了昂下巴,语气有点冲:“抱了只大公鸡,十四岁就嫁了,今年二十,你自己算。”

他忍住没回眸望她,瞪红了眼,“不是说都死了吗,还嫁什么。”

白玉萝掷地有声:“我乐意。”

章慎之抬起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神,她微微喘着气,眼里有泪,没掉下来,发狠一般盯着他。

他下意识伸出手,被她打开。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看透,说出来的话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将人剜成千道:“督军问我这个作甚,难道是认识我那薄情寡义的丈夫吗?”

他不说破,她也不点明,就这么拉锯着,章慎之望着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她抽了抽鼻子,掏出手帕摁了摁眼角,拿烟的手略微有些颤抖,点了好几下,没点燃。

章慎之往前一步,挡住遥遥吹来的风,用身体为她筑起一道墙,低下头划了火柴,平稳地为她点燃细烟。

她猛地抽一口,白烟全都喷他脸上。

章慎之被烟迷了眼,没躲开,继续站着,他比她高出许多,半佝偻着,颓废地垂着眼。

白玉萝抽一口,就往他脸上喷一口细烟。一根烟抽到底,她摔了烟头,推开他,踩着高跟往前去。

章慎之跟过去,离得不远不近,刚好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黑夜中她的身影摇曳生姿,像一朵艳冶柔媚的月季,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不再是当年那个缠着人要糖吃,不给就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了。

她走着走着,解掉衣扣,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外套落在地上,章慎之上前一个箭步捡起来,重新为她披上,她不要,他非要披,她干脆一把将外套夺过来,直接将外套扔海里。

章慎之皱了皱眉,撇头往海边看了三秒,而后继续追上去。

她像是有意避他,他走上来,她就开始跑,他也跟着跑,跑着撞到一块,两人倒在地上,粗粗喘气,章慎之先开口:“白小姐,你年轻貌美,何必守寡,死掉的人,不会再回来,也不能再回来。”

白玉萝倚在他怀里,仰起脸笑:“督军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来没盼谁回来过,死了就是死了,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懂。”

她的目光太过犀利,章慎之忽地有些喘不过气。

饶是在敌方遭受最严酷的拷训时,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他冷得很,血液都东得住了,才扛得住非人的折磨。

他的手圈在她肩上,一点点往里扣,他心里虚得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向来目的明确,从来不会迷失方向,时间不容他犹豫,半秒之差,带来的可能是毁天灭地之灾。

可是现在,他看着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

“白小姐。”

她扬起嘲讽笑意:“别那么客气督军,你都把我搂怀里了,还叫什么白小姐,叫玉萝吧,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他最终还是没能唤出来,客客气气地又喊她一声:“白小姐。”

她开始挣扎,拳头往他身上砸,他纹丝不动,上衣口袋里的怀表链掉出来,她捡起来,摊开一看,笑了好几声,摇摇晃晃爬起来,手里拿着怀表链,问:“督军,里面的照片是谁啊,你的家人么?”

章慎之抬起头,习惯性地否认:“不是。”

她点点头,“行。”

说完,她将怀表链往海里一扔。

章慎之僵住,随即从栏杆翻过去,跳进海里捞东西。

车里。

后车厢湿哒哒,孙副官开着车,没敢回头看没敢问,气氛安静得有些紧张。

章慎之垂着脑袋,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手里攥着及时捞上来的怀表链,一言不发。

白玉萝指了前面的路,“往那开。”

章慎之余光瞥见周围的街景。不是往章公馆的路,他问:“去哪?”

白玉萝:“你管我去哪,你又不是我丈夫,我爱去哪就去哪。”

车在路边停下,刚好停在傅抱青的小洋房前面。

白玉萝从车里下来,章慎之摇下车窗,黑幽的眸子,深沉沉地望过去:“白小姐,改日再聚。”

她没理他,扭头就走。

章慎之没让孙副官继续往前。他倚在车窗边看她,她敲开了门,屋里头亮起灯,有谁出来接她。

路灯挡了视线,看不清模样,只知道是个清癯的男人。

章慎之怔怔看了一会,直到她进屋,他依旧盯着那扇门。

孙副官这时回头问:“督军,要我去查查吗?这位小姐,以及她的男朋友?”

在章慎之之前,孙副官也替其他长官办过事。像今晚这种一见钟情倾心的情景并不少见,他以为章慎之也是这种情况之一。

章慎之没有回应,冷冷地吩咐他:“开车。”

屋内。

傅抱青睡眼惺忪。正如他所说的,他没去舞会,回到家里,一早就睡下了。想着明日起个早,能早点看到她。梦里见着她,一睁开眼,又是她,做梦一般。

傅抱青殷勤地接过白玉萝的手袋,手指触碰到她的手背,凉得很,他赶紧到厨房冲了一杯热牛奶,捧着递给她。

白玉萝在沙发上半躺着,没有接他的牛奶。

傅抱青不敢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身子,尝试着用牛奶杯的余温碰碰她的手背,从手指尖一路碰滚到手腕处,小孩子玩乐一般,不知疲倦。

她有点渴,舔了舔嘴角,刚张开嘴,傅抱青立刻将吸管喂到她唇边,“慢点喝,小心烫嘴。”

他也不问她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她身上染了污渍,是刚才在地上打滚过的痕迹,左边头发松了一捋,看起来有些缭乱。

傅抱青什么都不问,他只笑着说:“你睡我这,还是回去睡,要是回去睡,我就换衣服送你。”

她看着他,他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朝气蓬勃爱意欢喜,白纸一张,任君作画。

她慵懒地伸出手,手指在他额间点了点,“太晚了,不回去。”

他陶醉地笑起来,怕自己的热切吓坏人,不敢笑得太开心,使劲地抿住嘴,腮帮子都酸疼。

“那我给你铺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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