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章辜民挥了挥手,立即就有人为他点上雪茄。
几个跟着章辜民做事的老板不太耐烦,急急问:“章老板,这个点,你喊我们来做什么?”
章辜民吐出一口烟圈,淡定地掸了掸烟灰,“不是我叫你们来的。”
老板们一愣,“那是谁?”
章辜民往旁一瞄,手底的人上前:“是少夫人派人去请他们的。她还送来了这个。”那人说着话,将一个精致的珠宝盒放在桌上,“少夫人说,这是送给二爷的礼物,正好请几位老板一同欣赏。”
章辜民又是一口细白烟吐出来。他将雪茄叼到嘴边,腾出双手,卷了袖口,亲自上前开盒。
金色的锁扣,藏了磁石,轻轻一掰,盒盖往后跳。
天鹅绒布上,摆着十根断指。
老板们吓住,捂住胸口往后退,颤着声音问:“怎么送这个东西?”
章辜民阴沉脸,没说话,丢了雪茄。
空气里飘出血腥的气味,大家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害怕地问:“二爷,您不是说章家大房没人吗?少夫人来势汹汹,可不像是好惹的。”
章辜民一把拿起珠宝盒往地上摔,断指滚落一地,有爱干净的连忙抬起脚,生怕弄脏了鞋。
断指滚到脚边,章辜民抬起手工皮鞋踩上去,“一个小寡妇而已,顶个屁用,瞧你们慌的,这么点小把戏,就将你们唬住了?”
老板们赔笑,“二爷说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小丫头,她能懂什么,章家交到她手里,她就算想管,也不知道从哪里管起。”
章辜民皱眉不语,他盯着地上的珠宝盒发愣,忽地问:“你们回去后,查查手底的人,看少了谁?”
话音刚落,手底的人进来禀话:“二爷,莫总管不见了。”
章辜民一怔,“去烟馆看过了吗?”
“看过了,不在。”
又有人进来禀:“二爷,找到莫总管了。”
章辜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问:“人呢,在哪?”
手下:“羡河里面刚捞出的,被鱼咬得面目全非,十根手指全被砍了下来。”
老板们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触及地上的断指,再也坐不住,急慌慌问:“二爷,这到底玩的是哪出,她这一出手,蛇打七寸,毒辣狠决,章鸿泽送她出去留洋,怕不是扯的幌子吧?他是不是早就暗中培养这个小娘们做接班人了?”
章辜民听得脑袋痛,低吼:“都给我住嘴!”
他抽出一个崭新的雪茄,刚递到嘴边,火没点着,又抽出来,碾成两半,心烦意乱。
章鸿泽的这个儿媳妇,从来没管过商会的事,章鸿泽夫妻将她当心肝宝贝似的,怎么可能教她这种狠辣的手段。他以为她在章家说的是意气话,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哪会真想要沾染一手血腥?
结果她不但染了,而且还染得彻底,堂而皇之地摆出来震慑人。
他妈的,他倒小瞧了她。
有老板提议:“要不干脆……”
话未说完,章辜民皱眉道:“商会的那些老家伙还活着呢,老家伙们平日里全都向着章鸿泽,见大房有人站出来挑大梁,早就蠢蠢欲动,这时候我要是动手,不等于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是凶手吗?”
他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而白玉萝是大房正儿八经的儿媳妇,章家的规矩在那摆着,规矩比天大。
章辜民毕竟是从小在刀尖上打滚的人,三十五年的历练,使得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很快镇定下来。
“她不是想管事吗,就让她管,把大舞厅的场子给她。”
老板一愣,“大舞厅来往的客人都是贵客,而且又是风月场合,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说到一半停下来,瞪大眼笑道:“对,就让她管。”
章家最难打理的场子,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从前章鸿泽在时,从不敢将大舞厅交给别人打理,别瞧舞厅只是个唱歌跳舞的地方,但里面的门路多着呢,三百六十道弯,每一道都得拿捏恰到。
老板亲自给章辜民点烟,章辜民重新坐回沙发,神情悠闲,慢吞吞抛出一句:“这些日子,你们谁都别轻举妄动,杀个人而已,她真以为自己有本事了?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寡妇,能掀起什么狂潮浪涌。”
章家。
白玉萝请了商会元老,特意选在章鸿泽的棺木前商量以后的事。
商会元老们虽然不太满意一个女人接手章家的产业,但是比起让章辜民夺走大房产业,他们还是更愿意让大房的人自己站出来主持局面。
只是不知道,章家少夫人撑不撑起场面,这条路辛苦得很,没有玲珑心窍与坚强毅力,根本无法走下去,更何况路上还有章辜民这个老狐狸拦着。
白玉萝不慌不忙,将自己的好处全摆出来,“我留过洋,学的虽然是文学,但是辅修贸易,由我打理洋行,绝对没有问题,阿公生前,一心想着将生意做到国外去,我是阿公的儿媳,理应替他完成遗愿。我知道各位叔伯不方便出面在这种时候出面,没关系,只要大家不帮着小叔公欺负我们婆媳,我白玉萝感激不尽,别无他求。”
大家今天来,本来担心白玉萝让他们站队,见她话说得圆满,也没逼他们立刻做什么决定,又是当着章鸿泽的棺木,他们哪里还会挑刺,嘴里连连道:“玉萝,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叔伯们替你挡着。”
白玉萝笑了笑,没有接着往下说,示意下人上茶,少了两杯茶,回头瞧,李妈正在训人。
“抱青,这几天下来,你都打碎多少个杯子了?”
白玉萝起身,同李妈交待,“快重新端两杯茶送过去。”
李妈走后,她朝少年招招手,两人走到角落里,七彩琉璃窗户外面,喷泉正跳着舞。
傅抱青悄悄地抬眼瞄一眼,望见她干净白皙的面庞,她低头从手袋里掏出一包女士细烟,两瓣鲜红薄唇一夹,清纯性感,轻微动作间,尽显魅惑。
她随手往他怀里扔了盒火柴,斜斜地靠在墙边,头歪着望他,努了努嘴。
他立马明白过来,殷勤地上前点烟。
火柴划了好几下,没能点着,她笑:“抱青,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呀?连点根烟都不会。”
傅抱青怏怏地低下头,小声道:“我不抽烟。”
她自己拿了火柴盒,咻地一下,一点就着,她夹着烟,细白如葱的手指晃进他眼中,他看呆了眼,眼神一瞄,眼前的女孩子跟玉做成一般,没有半点瑕疵。
他从未见过比她更精致的女子。
白烟扑面,是她吹过来的幽兰,烟味不好闻,但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渗了香,傅抱青嗅了嗅,继而呛住,弯下腰咳嗽。
她倚在墙边笑,看他狼狈笨拙的模样。
傅抱青咳着咳着直起身,道:“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这不正逗着少夫人笑吗。”
白玉萝不说话,双眸蹙起笑意,一口一口抽烟。
傅抱青鼓起腮帮子埋下头。
他还没能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章家的小仆人,做什么都得低声下气。从前只有他使唤别人的份,从来没有他被人使唤的份,那日在巷子里碰着她,起初是怕的,后来入了章家,多瞧了她几次,心中再无惧怕。
那么多的事交到她手里,全都柳柳顺顺,就算是他的母亲,也比不过她的神气劲。她年轻得很,才十九岁,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他从家里负气出走时,有考虑过自己以后的悲惨遭遇,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奇遇。
真是好玩。
“我们章家的东西贵得很,就你这几天弄坏的,已经够你赔上十年的工钱。”她漫不经心说着话,一根烟抽完,烟头捻在窗台,被风吹到外面去。
傅抱青嬉皮笑脸地笑道:“那就赔十年。”
她笑了笑,往外面去,“怎么,打算卖给我们章家了?”
傅抱青傻愣愣地问:“少夫人要吗?”
她摇摇头,“不要。”
傅抱青摸摸脑袋,余光瞄见她那双祖母绿小高跟往外而去,他连忙跟上去。
白玉萝指了外面的园丁,同他交待:“以后你别在屋里杵着,干不惯细活,就干这些粗活,我们章家不养闲人。”
傅抱青愣了一会,而后大着胆子问:“我能跟在少夫人面前吗?”
她没有立刻答应他,笑问:“你跟着我作甚?”
傅抱青诚实回答:“想长点见识。”
她笑道:“我自己的见识都没长出来,哪里能让你长什么见识?”
傅抱青什么都不会,唯独求人的本事最得心应手。他张着双黑亮的眸子,诚恳地望着她,“求求你了,我一定能做好的。”
她本就没有想过拒绝他,街上捡回来的宝贝,自然要放在眼皮底子下盯着,哪怕他犯蠢,瞧在眼里,也是高兴的。
只是不能让他太轻松,她的十个大洋,总得有所值。
“你和李大过招,能打赢他,我就让你跟在我身边。”
傅抱青两眼发光:“好。”
很快,他的两眼发光变成两眼泛青。
李大下手是真狠,招招往他身上来,毫不含糊。傅抱青挨打的时候,抱着头乱窜:“别打脸,一切好商量。”
李大对于这个想抢自己饭碗的人没什么好感,瘦鸡柴棍似的,还想取代他保护少夫人,简直痴人说梦。
少年吊儿郎当的,天天孝敬李大,和他说道理:“我跟了少夫人,有我在面前做对比,不更能衬出你的本领吗?”
少年天天磨,磨得李大没了耐心,一拳打过去,少年鼻青脸肿,想要护住的脸,终究还是挂了彩。
他请了病假,百般无聊,在床前给好友写信,怕人瞧出来,用的法文。
富家少爷没经过事,躺过垃圾堆,都觉得是新鲜事,他在信的末尾提到:“我遇到一个姑娘,她长得很好看,只可惜嫁了人。”
信寄出去,不敢写收信地址,怕被人查到,兜兜转转,换了好几条街,就差没跑出城去寄了。
他重新找李大打架,这一次,不再掩藏。
他从李妈那听说,少夫人觉得他没用,准备调他去倒夜香。
他可不想去倒夜香。以后传出去,他傅抱青脸面往哪搁。
少年在国外待着的时候,学过几招搏斗的本领,咬着牙全使出来。李大没个准备,竟然被少年打倒在地。
他打赢的这场比赛,邀请了她观看,李氏其他三位兄弟都鼓掌了,她没鼓掌,盈盈站在那,含笑看着他,“好了,抱青,以后你可以保护我了。”
他忽地喘不过气,不敢往她那边瞧,慌忙移开视线。
他比她小半岁,她应该是将他看做弟弟。她人很好,从不打骂下人,用留洋的那一套,讲究和人平等相处。
她递给他帕子,让他擦汗,他捏了帕子往衣兜里塞,没舍得用。
他浪费东西浪费惯了,在章家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他第一次受人施恩,喝口水都觉得香甜。
大舞厅重新开张。
章家大爷下了葬,葬礼的事情彻底过去,白玉萝腾出手来,第一件事就是接管大舞厅。
她给大舞厅改了名,不叫“百乐厅”,叫“人间欢喜”。
章辜民将歌女和舞女全都遣走,使了下作手段,好看她笑话。白玉萝不慌不忙,章辜民替她辞掉所有人,反倒替她省了一番功夫。她要的,本来就只是大舞厅这个壳,至于歌女与舞女,重新请就是。
白玉萝给的工钱高,要求也特别,给舞女和歌女请了英文先生,教她们用英文说话,又让她们穿着高档丝袜昂贵洋装,教她们保持端庄的同时如何诱惑客人,又明文规定,不准任何人与客人私下来往,除非有她的同意。
人间欢喜的舞女们,一天穿洋装,一天穿旗袍,凡是穿洋装的那一天,客人入场,必须用英文交流,凡是穿旗袍的那一天,客人必须能说一口软糯的江南羡城话。
人间欢喜重新开张那一天,除了原先的客人外,还有大批新客人涌入。全都是羡城的权贵,过来凑热闹偿新鲜的。
少年一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他细皮嫩肉的,个子又高,很是引人注目。
羡城无人知道他,他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大咧咧地站在门口替门童招待客人,一口发音标准的英文,故意磕巴几下,和几个外国客人聊得正欢。
羡城海上贸易发达,来往的外国人格外多,商机多,大家纷纷涌入,也就有了今日繁华昌盛的羡城。
章辜民来时,正好一肚子火。白玉萝做起事来有模有样,胆子大,不怕事,心也细,他原想让她开不成这大舞厅,她却应对得当,见招拆招,根本不带怕的。
他瞧不起的小寡妇,渐渐成了他最大的烦恼。
章辜民往里去,正好与傅抱青撞个满怀,傅抱青正回头和客人说笑,猛地一下撞见章辜民,没刹住车,脚往章辜民鞋上踩了好几脚。
章辜民正嫌没地撒气,如今有个送上门的,一巴掌抬起就要甩过去。
少年麻溜地躲过。
瘦瘦白白的小伙子,嘴里喘着气,无辜的大眼睛望过去,“你谁啊?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呐,这可是我家少夫人的场子。”
章辜民气急败坏,旁边人说:“见了章二爷,还不快低头认错。”那人最会察言观色,知道章辜民与白玉萝不合,正好找机会作践她的人杀杀威风,故意指了章辜民的鞋,同少年说:“跪下来,舔干净。”
少年皱紧眉头。
章辜民的人掏出枪。
今天本就来闹场子的,是进去闹,还是在外面闹,没什么两样。
忽地一辆小洋车驶来,缓缓停在大门口,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甜软的江南口音,却带着绵里藏刀的寒戾,“我当是哪个撒赖泼皮户,竟敢在我白玉萝的地盘上闹事,仔细一瞧,原来不是小流氓,是小叔公您老人家大驾光临。”
众人望过去,先是望见一双宝石蓝的法式小高跟,再是一双薄如蝉翼的丝袜,细瘦的脚腕,优雅透白,阳光一照,丝袜上的光亮如流水一般,晃出璀璨碎光。墨绿色的开叉旗袍,绣的是凤凰于飞,胸针是红宝石镶钻。
旁人若是穿着一套,定被衣压得气势全无,然后她穿起这一套,任凭如何光鲜夺目的衣饰,也不及穿衣人万分之一的风采。
白玉萝袅娜往前,从章辜民身边擦肩而过,她漂亮的眼睛未曾赏半点目光给他,而是直接落在正前方被无数把枪对准的傅抱青身上。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把抢,站到少年身侧,将枪递到他手边,问:“开过枪吗?”
少年这时后悔起来,或许当初就该跟着父亲学几手。
不等他回答,她握住他的手,教他将枪拿起来,对准前方的章辜民,慢条斯理地往外抛话:“抱青,你记着,我白玉萝的人,决不能被人拿枪指着,你应该在别人拿枪之前,一枪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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