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夫人张嘴就要辩驳,气急败坏,话到嘴边,忽地望见言喻之面色阴沉,一双幽深似湖的眼死死盯着前方虚无,像是在思考什么可怕的事。
白光映在他身后,迷迷沱沱,看不出一丝温暖之意,倒像是冬日的雾气,嘶嘶透着冰冷。
言夫人咽了咽,知道现在不是求情辩驳的时候,不敢再说话,不甘心地瞪了言婉一眼,趁言喻之发话之前,自行离去。
言夫人走后,少女作势就要推着言喻之进屋,言喻之却在这时开口,“阿婉,今日天气好,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少女乖巧应下:“好。”
言家园林巧夺天工,就连路边最不起眼的小石子,都经过精心设计。言喻之喜欢奇巧的景色,遂将天下最别致的景都搬到了园子里。
平日他休沐,便到园子里住上几天,欣赏花木草石,将它们映到画上。而现在,他望着这满目奇珍异景,半点愉悦的心情都没有,心中只有烦闷的情绪不停叫嚣。
他怎么就忘了她定亲的事?
家中的姐妹,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剩下几位都待字闺中。他鲜少在姊妹身上费心思,只依稀记得他父亲死前给谁定了亲事。
现在忽然想起,早早定出去的姑娘,可不就是阿婉么。家里的二姑娘三姑娘尚未说亲,就直接为四姑娘定了亲,结的还是皇亲。对于当时的阿婉而言,嫁过去就能做王妃,这门婚事确实着实风光。
她无依无靠,在府里又无交好的长辈做主,若不是机缘巧合来到他身边,她的这门亲事,就是她最大的盼头。
远处雕梁画栋,玉宇琼楼,言喻之停在树荫处,墨绿的枝叶浓得发腻,风微微刮过,旋了半片落在他膝上。
少女俯下身为他拂开,靠在他的扶手边,小脸蛋灿若春桃,“兄长,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我和太太起争执的事吗,我……”
话未说完,他轻启唇齿:“阿婉,你想嫁人吗?”
少女一愣,脸颊泛起晕红,“兄长,为何突然提及这个。”
他目光深深,几乎要将她刻进眼里。
像她这样的姑娘,有谁不喜欢,见一眼就难忘记,更何况是娶回家天天看着。她娇软又贴心,定会博得未来夫婿的喜爱。
言喻之越看越心慌,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脸庞,她立刻就贴了过来,眨着无辜清纯的水眸,直勾勾地回应他。
他清楚地知道,她嫁了人,就再也不是他的糖了。
少女窥出他的心思,一点点靠得更近,“兄长。”
随着她的贴近,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语气却淡淡的,听不出一丝端倪:“在兄长面前,你不必有任何顾忌,想就想,不想就是不想。”
他面上风轻云淡,另一只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却紧紧掐着。
即便是她现在说想嫁,他也不一定会放她。
少女:“我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能救兄长,对于阿婉而言,在这世上,再没有比兄长更重要的人了。”
言喻之松口气,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
他有生之年听过最让人高兴的话,就是刚刚从她嘴里冒出的这句。
他怜爱地点了点她,“乖阿婉。”
他得了她的甜言蜜语,所有苦闷迎刃而解。至于婚约,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以后找个机会解除便是。
言瑛在祠堂跪了两个月,重见天日后,府里的形势已经大变样。
首先是家中掌事的人换了,她的母亲言夫人失去了掌管内宅事务的权力,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她那可恶可恨的四姐。
言婉说想要学习打理内宅,言喻之便立刻让人将言夫人保管着的钥匙全都移交给她。言婉拿了钥匙,第一件事,便是去库房,找出自己的嫁妆。
她挑出藏有自己身世秘密的物件,没有任何犹豫,一把火烧光。
要想肆意地活着,就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让人有可乘之机。
她不在乎公主的虚名,与其要一个金枝玉叶的身份,还不如要一个金枝玉叶般的生活。她向来敏锐,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怎么样才能最有利,她得心应手,轻松自如。
诺大的言府,是言喻之的府,也是她的府。
言府的人,再也不提言夫人,只提四姑娘。四姑娘的话,便是首辅大人的话。
言夫人母女连个翻身战都来不及打,就已经被治得爬不起来。言婉做事,滴水不漏,尤其在她们的事情上。
言夫人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暂避风头,不再挣扎,很快向言婉示弱。但是言瑛不一样,她早已被宠坏,习惯了嚣张跋扈的日子,又怎么甘心过畏手畏脚的日子。
自那日被丢进湖里后,她就将言婉奉为她一生的仇敌,发誓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让言婉感受到她当日所受的屈辱。
趁言夫人没注意,言瑛偷溜出去,正好撞见言婉。
少女身边没带人,穿着一身绿纱衣,柔柔弱弱,步伐轻盈。猛地望见言瑛,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半点惊慌都没有。
言瑛凶神恶煞地就往少女身上扑。
少女灵巧一躲,言瑛直直朝地上摔去。
言瑛刚想要爬起来,转眸望见少女蹲下身,与平时温婉的模样完全不同。
少女拍了拍言瑛的脸,嗤笑:“你真是被你母亲宠得无法无天,小六,我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言瑛紧咬嘴唇,恨恨地瞪她:“你别得意,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你……”
话未说完,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抵在她的喉间,言瑛颤抖一看,是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寒光一晃,晃得她全身发软。
少女低身凑近,“你是不是想像现在这样,杀了我?”
言瑛哪里还敢回话,吓得直哆嗦。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言婉竟有如此狠戾直接的一面,光天化日之下,在府里拿着匕首对人。
她就不怕别人瞧见吗!
言瑛害怕得几乎哭出来:“你要是敢杀我,我母亲定会让你偿命,还有兄长那里,他若是知道你是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一定不再宠着你。”
少女的笑声似风中清铃,“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匕首往前更近一厘,刀尖缓缓划破肌肤。
言瑛哇哇大哭,“四姐我错了,四姐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
少女将匕首移开,手指滑过,轻轻抚了抚刀刃上沾着的鲜血,“四姐怎么舍得杀你,你若是死了,四姐到哪找乐子?小六,你得好好活着,等四姐玩腻了,你才可以去死。”
言瑛脸色煞白,忽地她望见远处有人影晃过,是言喻之。
言瑛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拉过少女的手,拿胳膊往她刀尖上撞,大喊:“救命啊!”
言喻之到了跟前,望见言瑛瘫在地上,手臂上鲜血汩汩,她虚弱地掉眼泪,有气无力:“兄长,救我,四姐要杀了我。”
言瑛虽然受了伤,但心中狂喜,兴奋的目光掩在眼泪下面。
这下好了,言婉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兄长定会对她大失所望。
言喻之看了眼言瑛,随即望向一旁的言婉。
少女手中,拿着把沾血的匕首。
“兄长,四姐再怎么记恨我,也不该拿刀……”言瑛正想要添油加醋,忽地听见言喻之的声音,无情无绪,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滚开。”
言瑛僵住。兄长刚刚是让她滚开吗?不,她一定是听错了。
她疯狂想要爬过去,忽地瞥见言喻之的一个冷眼,他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疼惜,更加没有看破言婉真面目后的惊讶。
怎么会……兄长明明亲眼看见言婉对她行凶……他怎么可以半点反应都没有!
言喻之转身离开,“阿婉,你随我来。”
屋里,八窍香炉鼎生出细烟袅袅,少女伏在言喻之膝上,他正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
他现在才发现,他对她,是真的耐心。所有的包容与温柔都给了她,回过神连他自己都诧异。
“阿婉,兄长不会怪你拿刀伤人。”
她也没有否认,只是趴在那。
言喻之又道:“你过去受了许多苦,如今想要还回去,人之常情。只是兄长有一事不悦。”
她这才细声开口:“什么事?”
言喻之:“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整治人的时候,怎地半点手段都没学到?”
她柔得很,他时常在想,若是他没看住她,她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再怎么护着她,难免也疏忽的时候。现在总算稍稍宽了心,至少知道她会反击,不会一味憋着。
他就怕她憋坏了身子。除了她在他这里取血时受的苦,他不想她再受任何苦。
她能狠起心来对别人,他也就不用再过度担忧了。在这世上,没有半点心机的人,只会落得任人践踏的地步。
少女娇媚碰了碰他的手背,试探地问,“那兄长教教我?”
言喻之拿指尖推了推她的额头,“首先,你得凶一点。”
少女挤眉弄眼:“是这样吗?”
言喻之:“不够凶,还要再凶一点。”
她摆出凶凶的模样,他笑出声,双手触上她紧皱的眉头,一点点抚平,“嗯,很凶,兄长都被你吓到了。”
她也跟着笑起来。笑了一会,忽地她随口问:“兄长真的不怪我伤了六妹妹吗?”
言喻之如实告诉她:“你就是杀了所有的人,兄长也不会怪你。”
“为什么?”
“因为兄长最喜欢护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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