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太看向旁听的刘老爷,冷笑道:“嬷嬷的本意是好的,可我却知道在老爷心里我和烁哥儿都不值一提,我们是半路夫妻,本来便没有多少感情,至于烁哥儿,他更是死了五年,老爷只怕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既然先前你能为了长女无视他的冤屈,让他枉死,之后自然也会为了家族利益顺从我嫡母的意思将他的坟起离。”
刘老爷抖了抖嘴唇,最后抿紧了嘴不说话。
刘烁是夭折,按照习俗他是不能入祖坟的,而他也没有孩子,这意味着他不能享受后人香火。
现在他父母俱在还好,每年清明还有刘太太为他扫墓上香,等刘太太一去,刘氏族中还有谁会记得他?
所以当年刘太太才执意将刘烁安葬在刘氏祖坟附近,对两个庶子及他们所出的儿子都很好,在京城,她这样的嫡母称得上是独一份了。
她不在意刘老爷,所以不会为难妾室,她也不在意刘家的产业,所以不会打压庶子,为了让庶子们以后记得给他们的弟弟扫墓,她还会在刘老爷面前尽量维护他们,卖他们人情。
她所愿,也不过是以后庶子及其子孙去扫墓时能够顺手替他除去坟头的草,给他上一把香,烧些纸钱。
但黄老太太连这个执念都要毁了,如果刘烁的坟从祖坟附近起离,就算她留下的人情够多,庶子们还记得,但他们的后人还能记得?
坟离得太远,只要有一人有一年犯懒没有去,那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记得她儿子,不会再有人给他扫墓上香了。
身前身后事,汉人对身后之事的看重不亚于身前的荣华富贵。而刘家不过是刘氏的旁支,刘老爷更是只勉强说得上话而已,黄老太太真有本事说服刘氏族亲,刘烁的坟就必须得迁,还得迁得很远。
挖坟掘墓相当于杀人父母,刘太太怎么可能不恨?
更何况他们的恩仇已经积累了十多年。刘太太是庶出,从小日子便不好过,但她性格软弱,何况再难过她也没缺吃少穿,所以并不以为然。
她十二岁时父亲便给她定了一门亲,男方的家境比不上他们家,却是家里的独子,仅十四岁就考中了童生,她嫁过去日子可能比不上在黄家富贵,却一定会更自在。
对这门婚事她是从心里满意的。她父亲才给她定好亲事便去世了,之后就是守孝三年。
她以为出孝后她就能出嫁了,可是她才刚出孝她早已嫁出门的嫡长姐却病重,眼看着也要没命,为了照顾幼女,她要从家族里选黄氏女嫁入刘家替她照顾女儿。
刘太太从未想过她会成为那个人,因为她已经定亲了。但事情就是这么荒诞。
嫡长姐看中了她的性格,而刘老爷也看中了她的相貌,而黄老太太心疼女儿,又自觉能够掌控住庶女,便做主应下了。
亲事是她的长兄黄勤去退的,刘太太曾自尽过,被救下来黄勤亲口告诉她,哪怕她死了,她的尸首也会进入刘家。
而她的未婚夫深觉受辱,并不愿为他们的这门亲事努力,到头来不过是她一人在挣扎罢了。
她除了认命没有第二条路走。
但她认过一次,在她的儿子死时又认了一次,难道这第三次还要再认吗?
连儿子的墓地都不能保住,她再退又有何意思?
刘太太心如火焚,头脑反而越发冷静,她率先想的是杀了黄老太太,可看到黄老太太后她觉得不值。
她都年近六十了,再活还能活几年?
杀了她黄家也不过是没了一个老太太,而她这个人也没了,再难复仇,说不定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她儿子的坟墓。
算来算去,对黄家损失最大的就是家主黄勤了。而且他本就是她痛恨的人。
刘太太想杀黄老爷,在别的时候或许会很难,但今天是端午佳节,她又是临时起意,黄勤对她并没有防备,只要她够稳,她相信一定可以做到。
所以刘太太借口不舒服在宴前离开,她能找到的武器只有菜刀和剪刀,将菜刀藏于袖中不现实,目标也太大,所以她找了把锋利的剪刀。
刘太太对剪刀最为熟悉,她知道怎么使用它是最锋利,最危险的。
端午有女子回娘家的习俗,所以今日来黄家的多是出嫁的姑奶奶及其家人,还有几家则是跟黄家很亲厚的生意伙伴。
宴席男女分开,但刘太太端着酒杯从屏风后绕出去去敬黄勤时也没人觉得不对。
一来他们是兄妹,二来刘太太已经出嫁,三来,她的丈夫刘老爷就坐在席上。
能够出席黄家节宴的都是跟他们关系很好或很亲近的,多少听到些风声,知道前段时间刘太太和娘家闹得很不愉快。
见她端了酒杯出来也只以为他们是要杯酒泯恩仇,所以只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并不特别在意。
就是黄老爷也只以为庶妹是服软了,想到妹夫说的她现在跟秦阁老家有交情,他也无意与她交恶,因此刘太太还没走到跟前,黄老爷就端了酒杯起身相迎。
刘太太和长兄相差二十二岁,除了十一年前的那次争锋相对外,他们兄妹间很少见面,黄勤不熟悉刘太太,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庶妹胆小软弱,性柔貌美。
可刘太太却很了解他,她一直把他当成仇人来看待的,此时近距离的看他,刘太太的心虽微微颤抖,握着酒杯的左手却很稳,她直接走到黄勤身前三步,举着酒杯道:“大哥,这杯酒敬你,你放心,我们兄妹很快就能再相见了,到时候我们再叙兄妹情。”
黄勤端着酒微愣,“什么?”
刘太太却已经扑上去,一直紧握着剪刀的右手狠狠地往他心口一扎,拔出来又再扎进去……
黄勤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
剧痛袭来,黄勤这才嘶叫出声,但却忍不住躺倒在地,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刘太太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双手紧握住剪刀狠狠地扎向他的胸膛,刀刀入骨,怕的便是他不死。
宾客这才大惊失色,疾步退开,下人震惊过后胆怯的一拥而上阻拦她。
事情发展得太快,在场的人根本回不过神来。
刘太太背对着他们,他们只看到她举杯和黄老爷敬酒,说了两句话,然后便似跌倒一样扑到黄老爷怀里,就是右手的动作有些怪,像是要推开黄老爷,但左手却又牢牢的拉住黄老爷。
但他们也没想到刘太太会当众杀人,还如此有恃无恐的在黄老爷倒下后还不敢罢手。
这是多大的深仇大恨啊?
如今刘太太当堂叙述,从十一年前说到了现在,包括上个月无意间在蓝家发现的她儿子被杀的真相,再到今日她杀人的缘由。
旁听者对她的感官也越发复杂,正如她所说,她一退再退,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那为何还要退?
期间,刘蓝黄三家不断的想要打断审讯,甚至还有官员向京兆尹施压,让对方中止审问,让刘太太中止讲述,但京兆尹沉着脸一律不理会,直接延堂审理,让刘太太一口气讲述完。
对方是撒谎还是实情,京兆尹可以分辨得出来,也因此他才越发恼怒。
事情本不至于如此,却因宗族之势凌于司法之上才演变成今日的惨祸。
京兆尹觉得这是刘黄两家之因,这苦果他们吃得不亏,但他是一府父母官,这府还是京城,所以他不能任性,他要做的是教化百姓,减少犯罪率。
京兆尹深吸一口气,不去看刘蓝黄三家难看的脸色,直接拍板道:“来人,暂且将刘黄氏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又拿下一根红签,沉着脸道:“将蓝刘氏暂时收押归案,彻查刘烁死亡之因。”
又拿下一根红签,“宣黄严氏上堂取证,念其年迈,可容情,着方文书亲往询问。”
不是刘太太供述了就能定案的,还得收集证据,比如黄老太太是否真的想收买僧尼引诱刘氏族人迁离刘烁的坟?
再比如蓝刘氏是否真的杀了刘烁?
这些都得一一查证,而这个时间可长可短,长者拖个一两年也寻常,短者,或许三两日就能拿到证据定案了。
而在此之前,案情还可以翻转,人也有可能会死亡,从此刻开始,博弈才刚刚开始。
京兆尹想到刚才送到他面前的纸条,不由脸色微沉,他没想到刘蓝黄三家竟能请出这么多人家来替他们说情。
能在京城这个权贵遍地走,皇亲多如狗的地方当父母官,京兆尹当然也不是无名之辈,更不无能,但此时无端要树立这么多敌人,遇到这么多阻碍还是让他不喜。
再有就是对案子的担忧。
刘黄氏杀人已经是板上钉钉,但蓝刘氏杀害刘烁的时间太过久远,要找到证据太难了。
又有刘蓝黄三家帮忙扫尾,只怕到最后他要让刘黄氏失望了,并不能为她,为她的儿子刘烁昭雪冤情。
京兆尹微微一叹,他的师爷从外面快步跑进来,“大人,宫里有内侍来了。”
京兆尹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京城又出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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