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放出到全国的消息之中有着“楚人来使探视秦王后”这么一条。
这是他对于全国官吏的报告,也是他对于国人的放话。
原本,外国来使者,是不需要国人知晓的。
外国使臣送了什么,关那些饭都吃不饱的贱人什么事呢?
如今是不一样的。
秦王政乐于将很多事情广而告之,使国人知晓。
哪怕是别人身在牢狱之中,他都要揪着耳朵告诉别人:我女儿嫁人了、今年粮食收成很好、韩地四郡开始修挖水渠,四郡正在招工,待遇很好之类的话。
他要让国人对于他们的国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不过有些事情他并没有细说。
也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罢。
秦国来使,其实是分了两拨的。
一拨招摇过市,以马车拉了金玉宝物,进献给秦王后毓。
他们进献礼物的理由是楚王思念小女儿。
另一拨低调一些,但也没低调多少。
他们驱赶了六百头牛。
六,是秦国的吉数。
以前秦人很喜欢这个数字。
在他们还没有医师治病,还不太能够吃得饱的时候,他们听乡里有威望的三老、巫师、术士的话,认为天地有六合,六合各有主神,司掌一方事务。
而凡人是受到六神管辖的。
所以凡事合于六与六的整数倍则是吉祥,否则则会不详。
楚国与秦国交战多年,很清楚秦国对于六这个字眼的喜爱。
所以他们给了六百头牛。
这些都是温驯且有力气的公牛,大多两岁上下,正是值钱的时候。
这些牛,楚国使者的口号是要将其进献给秦王后毓的长子,公子扶苏。
当然,这么多活物大摇大摆地进入境内,各地都是要检查的。
有些地方留下十几二十头牛仔细检查也是很正当的事情。
这一批的六百头牛,抵达咸阳,见到公子扶苏的时候,还剩下六头。
也是很吉利的数字。
公子扶苏见到了这六百头牛之中的精华,兴趣缺缺。
比起神骏的马驹,这六头小牛实在不够惹眼。
于是王后便将这六头牛转赠农会。
牛口,在如今的秦国是很贵重的。
比金玉贵重。
铁犁的改进使得工具发生变化,与之相适应的,是牛耕。
正常情况下,一夫拉纤,以人力犁,一季之中最多可以耕耘平均每人四十一亩地。
但是用牛拉犁,则可以翻一番还多些。
力田数量达到惊人的平均每人九十三亩!
这种情况下,牛的珍贵就不言而喻了。
牛口入秦时候,屡屡被扣押检查,也正是因为各处都缺少牛口。
如今的秦国,缺人,缺牛!
各处生产,都离不开人,和作为主要生产工具的牛。
楚国送来的六百口牛,比起整车的金玉,更令秦人,更令秦王感到惊喜和振奋。
但振奋之后,秦王政所需要面对的是楚国的需求。
牛在秦国珍贵,在楚国想必即便差些,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他们送来了整车的金玉,如果说只是为了求和,那么肯定是够用的了。
反正秦王政目前都没有再次发动战争的计划,收了那么多钱,也能答应他们。
但这六百口牛的分量,令他警惕起来。
嬴政先看了截留了牛口的那些县发来的奏报。
都是在哭穷哭惨。
说什么不得已才做出截留牛口的荒唐事,但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为了农会,为了民众的生产,为了县中庶人的生活。
先斩后奏,哭诉和给自己立起各种伟光正的借口的招数玩得很熟练。
嬴政懒得理会他们。
六百口牛,即便是如今想要还给楚人,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如果没有人恶意唆使的话,各地县中的那些官吏,打死都不可能敢于动这批牛的主意。
楚人所求颇大。
嬴政想了想,去往华阳太后处。
华阳太后躺在阳光底下抱着只狸花猫正在休息。
嬴政到来,她也没有什么动作,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安静。
“大母。”嬴政坐在她身旁,没有甚么礼数,只是将她怀里的猫崽子抱出来揉了揉脑袋:“楚国这次来使分了两拨,我想着,他们内部的权力斗争应当是已经很激烈的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华阳太后这时候终于张开了双眼。
“当然是锄强扶弱。”
锄强扶弱,需要了解具体的强弱,以便更精准地将强者消灭,制衡楚国。
“这打算是不错的。”华阳太后满意地摸摸嬴政的脑袋:“果然大母未曾看错过你!”
接着,她悠悠然讲起了楚国的事情。
“楚国立国数百年,贵族传承,源远流长,根基深厚。”
因为立国太久,所以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各个姓、氏、各个家族之间的渊源深厚,如同蛛网,难以细分。
“最近这百十年来,楚国大致分为三户,为屈、景、昭。”
大的政治团伙约莫分为三家,为首的是屈、景、昭三家。
“三家三足鼎立,本也安稳。”
“然而最近这些年,风头最盛的人物,名叫黄歇。”
原本楚国在三户的实际统治之下,并不完全统一,却也安定,有了一些默契。
不过有个叫黄歇的家伙,打破了这份默契,但因为他笼络了太多家族和权贵,因而楚国没有人能够制裁他,如今他是楚国权势最重的人物!
“很多事情,楚王只怕都要依赖黄歇来做,谁叫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楚相,熟门熟路呢?”
嬴政点了点头:“多谢大母,孙儿明白了。”
“秦政。”华阳太后见到嬴政要走,连忙开口。
嬴政回头看过来:“怎么?大母还有事情要叮嘱吗?”
“事情既然选了要做,便做得干脆彻底一些。”老迈的妇人语气中带着十分的杀气:“不要有太多顾虑!”
嬴政点头:“多谢大母宽慰。”
华阳太后的心,比嬴政狠得多!
随后嬴政去见了王后。
王后其实有些犹豫的。
因为毕竟是故国的事情。
但他已经收了钱,又听了使者的那些话,心下实在犹豫。
“在犹豫什么?”嬴政拍了拍她的手背:“是因为楚国来使的事情而烦心吗?”
“陛下……”欲言又止。
“大大方方地讲来,你我夫妻,哪有什么外人?”
“楚人黄歇,想要我们……”
“那是楚国内部的事情了。”嬴政笑着插话。
熊毓听到嬴政的话,有些失望。
嬴政好奇问道:“你父那里,没有给你什么话吗?”
熊毓脸上有一瞬的挣扎,而后倚靠在嬴政怀中,小声说道:“黄歇说,我儿尊贵,当得起六百里的冠礼。”
扶苏是秦王嫡长子,如今还没有到加冠的年龄。
嬴政不着痕迹地皱眉,随后面无表情地感慨:“六百里,黄歇当真大方啊!”
“日后这种事情,不要掖掖藏藏的,大大方方说出来,朕难道就会怪罪你吗?”
秦王政派遣精兵六千,护送楚国使臣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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