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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一家老小接来。
这句话的含义是十分清晰且直白的。
因此,陈矩听到这句话时候是有些惊讶。
他印象中,李斯这样的士人,多半是骄傲的,不屑于与他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为伍,甚至,与他们同吃一席饭菜会觉得是耻辱。
秦国,在这些士人眼里,更是一个无法让人生存下去的破旧落后的国度。
他们来到秦国,大部分都是来捞钱、赚名。
他们高高在上。
但,李斯为什么忽然就要把家小接来呢?
陈矩犹豫一下。
李斯打了个呵欠:“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陈矩摇摇头,收敛了之前对于李斯的几分敌视:“李会长为何忽然想要做秦人了?”
“呵。”李斯躺了下去:“累了,我得睡一会儿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陈矩微微施礼,那礼仪并不很合乎规制。
而且陈矩的腰身太直了。
直的就好像一把剑。
这是个十足的猛士。
李斯看着陈矩转身,轻声回答:“很快,天下人都要是秦人了,我提前适应一下。”
主动来投,和被动成为,是完全的两码事。
李斯分的清楚的。
“大兄。”惊凑上来:“我怎么听不太懂啊?”
“我也听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我觉得,这位李先生不会是个一般人……至少不会是一般的士人。”
秦王政令到之时,郡中原本的农会总协理便被撤职。
秦王政给出的政令也只是撤职,没有对其他的工作做出进一步安排。
这也就意味着,一切的权力,都被下放给了新任的总协理李斯。
李斯病好之后,带着陈矩一起上任。
陈矩要先护送李斯上任,然后才能去接他的家人。
李斯上任,其实欢迎他的人并不多。
但即便是不欢迎这位空降来的总协理,郡中的大户,各县的地头蛇都还是要前来拜会。
甚至,他们还要送来大把的礼物。
这些礼物,是以接风洗尘的名义送来的交际,说是一些家具、土特产之类的吃食。
可李斯打开箱子匣子,一眼看过去,黄金、金、绸、宝剑、玉器等一应俱全。
“啧。”李斯旁若无人将匣子盖上,一边胡泽保护他的陈矩已经帮着将箱子阖上。
李斯看着陈矩。
陈矩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秦王陛下对于这种事情是如何看的呢?”李斯好奇问道。
“这我哪知道?”陈矩摇了摇头:“我只是来保护你而已。”
“一上任就送了这么多的东西,看来这个总协理的位置不好坐啊。”李斯苦笑:“你若真的只是来保护我的,那你刚才根本就不会开口说那句话。”
“秦王陛下叫你来监视我,有没有说过这些东西如何处置?”李斯问道。
陈矩多少有些惊讶:“你问我?”
哪有这样直接问的?
不是应该旁敲侧击吗?
不是应该狡辩吗?
陈矩一时反应不过来。
李斯已经笑出声来了:“我若是想要讲这些财物据为己有,那么现在理所当然是不会这样问你的。”
“但是陈兄。”李斯笑过了,脸上表情消失,嘴角似乎还有着某种不屑:“一只硕鼠,居于厕中,则取矢饱腹;入库中,则盗粮饱腹,位置不同,所能得到的东西也就不同。”
“就像我,之前在楚国,无人奉养衣食,而入秦国,则有农会众人,一日三餐相奉。”
“如今成为总协理,更是一来就得到这些金玉财货的供奉。”
“这正是硕鼠从厕中,先入了库中,而后得入庙中。”
“所以?”陈矩不是很能理解李斯的意思。
“可硕鼠究竟是鼠。”李斯瞥一眼陈矩,似笑非笑:“鼠之所食,对于厕主人,对于库主人,对于庙主人,都是偷窃,是要被制裁的,不是吗?”
陈矩似乎有些明悟了:“所以这些东西你不打算要了?”
“谁说不要的?”李斯睨着陈矩:“我不做鼠,自然是要做捕鼠的狸。”
“为主家有所用,则无论如何……都少不得我这花狸吃用,你说对吧?”
“那我们要怎么做?”陈矩挠头。
他不太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只是总感觉李斯这人长的美,人也不错的。
李斯听得陈矩这一声“我们”,不由轻笑。
果然!
“送了礼物来了,那就照单全收,借此打听打听这些蠢物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李斯冷笑:“然后看一看哪些人是可以用并且有些好处的,而哪些人,是没有好处,并且不听我们使用的。”
“收了别人的钱不帮别人办事是不是不太好?”陈矩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好的?”李斯挑眉:“这都是秦王的钱,是那群蠢物硕鼠盗取了秦王的钱,我们是秦王的使者,拿回这些钱物使用,不是理所应当吗?”
陈矩想了一下,无论如何都觉得李斯言之有理:“你说得太对了。”
“收拾收拾,找个负责账目的,叫过来看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李斯摆了摆手:“顺便,帮我沏一杯蜜茶来。”
“唯。”陈矩点头,腰身仍旧剑一样的笔直。
李斯看着陈矩离开,嘴角含笑。
有意思。
秦王政,有意思。
农会,更有意思!
他手里抓了一块黄金饼子,掂了掂金饼子沉重的分量,又随意的将它扔回去。
这种东西……呵呵。
下午,李斯拿到了郡中农会的账册。
竹简堆积,他一卷一卷看过去,一卷一卷算过去。
因着之前已经接触过了安陆农会的账册,所以李斯对于一亩地种粮应该是多少、一季之中,铁犁和耕牛的损耗情况、农民一天之中可以采伐柴火的多少、草鞋的编织速度、调度之中的各种损耗都是清楚的。
他一遍一遍算过去,还真的发现了不少的问题。
首先是纺织速度。
这郡中有几个地方的纺织速度简直邪门。
李斯的妻子在家也是要纺线的。
所以他知道正常情况下一天之中一个妇人可以纺出多少麻线、丝线来。
也因此,他看着账册上的那些数字,头皮发麻。
这虚报了得有五六倍吧?这群人贪了多少啊,能拿出这么多来填补空缺?
还有这个柴草的消耗量,这是三千七百人人口所能消耗的量?
这饴糖的数量是什么鬼?
当饴糖是什么?河里的水吗?
一点一点,铺开来,是令李斯心惊肉跳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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