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午间,鞠子洲借着吃饭的空挡,独自躲到了树林里僻静一些的地方整理自己的见闻。
“就我近几日所见,秦人百姓的生活要比魏国的民众好上一些,但贫困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还犹有过之。”
“多年征战积累之下,咸阳左近“公士”这一级的爵位已经泛滥,他所能够带来的好处十分有限,甚至不能支撑五口之家的正常开销。”
“且秦国的“爵位”是会被夺的,犯法、欠税、逃战、战败溃逃、甚至连晚婚等小事都会导致爵位被夺走。”
“而被夺爵的秦人往往没有什么生计——秦国国内整体基础建设水平不高,能够提供就业的岗位极少,大量的秦人被束缚在土地之上。”
“这样的制度固然可以带来管理上的优势——便于集中管理和控制、动员。”
“但是实质上,却成为阻碍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面墙壁。”
“另外,秦人似乎有“排外”的传统,口音对不上的人,往往被他们排斥。”
鞠子洲写着,庆幸自己当初被孙淹捕为奴隶时候在他的弟子身上学会了关中口音。
他思考一下,正要针对性地提出一些解决方法,就听得耳边有脚步声响起。
“快些,快些!”一个男人催促道。
鞠子洲心下一动。
是与自己一起工作的“泉”。
“哎呀,急什么?”女声响起:“瞧你,那么急,我的衣服都被树枝挂破了!”
“嘿嘿,我这不是太喜欢你了吗?”泉笑着,摸摸索索。
“做什么啊,这么急!”女声嗔怨着。
鞠子洲想了一下,才想起这女声对应的人是谁——是那个被几名工友惦记着的,给众人打饭时候总笑的“农会”小厨娘。
鞠子洲点了点头,记下一笔:“娱乐方式的匮乏、加上法律的严苛、生活方式相对压抑,秦人整体的生活观念比较开放,但似乎并不是太喜欢生孩子,应该是生存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悄咪咪地离开这四战之地,回到食堂之中,吃了午饭,躺在柴草垛上,准备午睡一会儿。
……
“所以你不知道师兄去了哪儿?”嬴政枯坐于殿中,看着面前熊当,满眼血丝:“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没有。”熊当战战兢兢回答。
“那他离开时候,说了什么了吗?”嬴政烦躁问道。
“只说是出去考察几日……”熊当小心翼翼回答。
“考察几日……”嬴政难得的沉吟:“收下了那美人,却没有动她;拿了千金之财货,却没有取用;得了五顷良宅,却不住里面……”
“那他离开时候,拿了什么了吗?”嬴政问道:“衣服、书简、帛书、小弩、铁剑?”
“都没有。”熊当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询问仔细。
嬴政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响声。
“叩、叩、叩、叩、叩……”一声声清脆的响声,犹如丧魂钟声,敲击在熊当心头。
他默不作声,努力地收敛自己的呼吸声。
压迫感太重了。
太子政不过十岁孺子,竟就有了如此威势……
“太后那边如何了?”好一会儿,嬴政问道。
熊当立刻回答:“宗室之中有数位封侯、一些待斩的罪官罪吏被大赦,有些被重新启用。”
党同伐异之事,并不罕见。
嬴政很是烦躁。
死亡的阴影盘旋于头顶,他根本无一刻可以安睡。
这是他最想找鞠子洲的时候,但偏偏这家伙不知道跑去哪里做什么考察去了!
真该死!
嬴政咬牙。
是在表达不满吗?还是凑巧?
美人、钱财、良宅都不要,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权势的渴望。
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真的只是那个“理想”吗?
嬴政捏紧了小拳头,想要重重砸在桌案上,又咬牙放弃发泄怒火。
“熊当,”嬴政深深呼吸,平缓语气:“你去师兄家门口守着,他何时回家,你何时将他带来。”
“诺。”
……
十月九日下午,鞠子洲与几名老农一起将地里歪歪斜斜的庄稼收割完成。
一整天弯着腰收割掉那些被大雨淋得歪歪斜斜的庄稼,得钱八钱。
结束工作之后,整个腰身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
鞠子洲累得紧,没有什么心情和胃口吃东西,花了一个钱在低级客舍买了个大通铺的位置,迅速睡下。
……
异人坐在书房之中,静静阅览咸阳左近关于“以工代赈”法平息民怨的政令推行下去之后所遇到的各种问题的奏折,有些生气:“这些蠢物都是干什么吃的?秦政孺子,都可以把政令完成好,这些人竟然连学政儿已行的政法都会出纰漏!”
“真是一帮废物!”
骂着,异人生气又骄傲。
不愧是寡人的儿子啊!
这样的能耐,如能为寡人所用……
异人咬了咬牙,下令道:“寡人听闻鞠子洲鞠先生有治世之能,愿与谈,速去请鞠先生!”
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几斤几两,异人清楚得很!
他手底下就没有擅于解决这类事情的人。
而且……异人叹气。
这政令是鞠子洲创制的,那么他应该有办法解决才对!
……
十月十日傍晚,鞠子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他身上粗陋的葛布衣服已经出现数处裂痕,几天没有洗漱,身上脏得很,衣服上甚至有股馊味,可以说全身无一处不脏。
敲开自己家的门,鞠子洲差点被门僮轰出去。
他摆了摆手:“是我,我回来了,你们帮我去烧一锅水吧,我要好好泡个澡。”
家僮们这才认出面前脏兮兮乞丐一样的人物竟然是家主,都有些惶恐,连忙跪俯。
“好了好了,跪什么?速去帮我烧水!”
鞠子洲有些厌烦。
虽然早已经见识过了很多这类事情,但是如今疲惫时刻见到,心中更是悲哀气愤。
这些人……被奴役惯了,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人”,而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奴才”、“器物”的心里定位。
这样的定位,让他们天生就低“人”一等。
鞠子洲家门不远处,蹲守许久的熊当见到鞠子洲进门,并没感觉有什么。
甚至他就是看着鞠子洲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并且敲开了门,进入到鞠子洲的家中的。
好半天,熊当都没有反应过来——鞠子洲此时太不像是他自己。
脏污狼狈、配上略显黝黑的皮肤,根本就不是一个士子,活像个庶人。
熊当一贯的印象里,鞠子洲是挺爱干净的一个人,尽管肤色比之贵族,显黑,但面目干净、牙齿洁白,身上衣服更是洗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一个人,理当是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
他能跟赃物、发臭的庶人扯上什么关系呢?
熊当这样想着,看着鞠子洲回了家。
而后好半天,他心中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小乞丐,为何竟进了鞠先生的家门?
他不会就是鞠先生吧?
不会吧?
熊当立刻穿上鞋,从马车上跳下来,撩起衣摆,快步向鞠子洲家门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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