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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死得其所(1 / 1)

在找到王氏之前,贺穆兰做过许多猜测。

她想过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么恶疾,为了不传染到全村,所以只能将他们赶出村子,让他们自生自灭。

因为他们的住处没有住人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这么想。

她还想着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惹了众怒,最后背井离乡走掉。

但最后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为军户无故不能离开当地军府所管辖的范围,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错事,也有军府审判,不可能死的无声无息。

她只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说法,忍下满腔悲痛后悔,来给花木兰的故友上坟。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让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当王氏说出“我是罪人”的时候,贺穆兰的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句后世已经用到烂俗的句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贺穆兰做过法医、现在又是个英雄,可她没做过母亲,并不知道母亲这种“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所以对于王氏的这种选择,贺穆兰没有做出什么大义凛然的评价,她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头扭向丘林豹突,突然问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为何会落草为寇”

“我”丘林豹突低着头,小声说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东西来,再加上我还在家里种田,所以从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经足够了,还能攒下一些东西。”

“自我逃了,家里的地没人种,我阿母没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这里,我也不敢逃远,只能还在上党游荡。四邻八乡的人若知道我是谁,怕是会将我告发,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的藏着。”

“我以前是军户,不能做工,可是真没了籍,却只能做些贱役。”

丘林豹突从头到尾表现出的是一种认命,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我挣不到粮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织不了布,我只能在山里挖些山蘑、打些野兽去卖,可是冬天山里东西也少,我又不是猎户出身,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有一次在山里遇见了现在的大哥”

他抿紧了嘴唇,片刻后接着说:“一开始只是为他们放风,去找肥羊,后来您的东西再也没有送过来,我阿母说花将军大概是听说了我的事,对我们彻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这样了,我阿母都快饿死了,再坚持也没什么”

他的脸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单卓额上的筋脉贲起,连眉毛都因为眼睛瞪得极大的缘故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维持着出拳的姿势,像是疯了一般吼叫着朝着丘林豹突冲了过去。

“我打死你这个只会找借口的家伙”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气的人,此刻被这个陌生的同龄人兜脸给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立刻反击了回去。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是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这黑脸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气在对付他

这让他恼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来:

“管你什么事”

“我要揍死你”阿单卓嘶吼着一把将他撂倒在地,“你说管我什么事你简直给我们这些军户之子丢脸”

“我就是丢了我自作自受我认了,我艹你阿爷,你凭什么揍我”丘林豹突的锁骨之前被贺穆兰所伤,武艺也没有阿单卓厉害,被他几下推倒,面子上更挂不住了,一边污言秽语着一边拼命反抗。

“你居然还敢提我阿爷我可没给我阿爷丢脸。”阿单卓哼笑了起来,“是你艹了你阿爷一脸”

阿单卓用比他还粗俗的话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经被这种局面吓傻了,一边凄厉的尖叫着一边求贺穆兰拉开他们。

“花将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这位小哥揍豹儿,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开他们啊”

“啊”

听到王氏的话,丘林豹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完全不顾锁骨上的伤,两脚往上一抵,将腰部拱了起来就要掀翻阿单卓。

两个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将整个屋子弄的一片凌乱。两个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泄着心中的情绪,先是用拳头,而后用手,再是互相用头槌手肘乱撞,而贺穆兰只是拉上王氏,将她往旁边带了带。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让他们打一架也罢。”贺穆兰注意着战局,发现阿单卓还是有分寸的,没有朝对方的要害揍,所以只是一拉王氏的手,带她走远点。

贺穆兰这一拉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双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觉地抽动着。

这让柔弱的女人让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险,我会出手的。”

这个妇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连这种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吗

看豹突的样子,从小到大应该打过不少架才对啊。

王氏虽然嗯了一声,可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儿子,她那翕动的像是风中落叶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颤抖的枯瘦脸颊,都已经将她担忧的心情彻底给暴露了。

两个少年如同街头混混一般的乱斗还在继续着,而且是阿单卓正占着上风,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为锁骨有伤还是就是技不如人,几乎是被压着打。

两人打斗的太剧烈,以至于屋子里点燃的蜡烛都被拳风给弄的熄灭了。阿单卓和丘林豹突就这么在黑暗中发出阵阵闷响,贺穆兰看着身边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认命的弯腰在地上找到蜡烛,找到角落用火镰火绒将它们继续点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间,阿单卓把丘林豹突揍得连北都找不到了。

“没有阿爷的军户家千千万,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从军”

阿单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军户之子,为何不从小练好武艺,只有够强才不会死”

阿单卓啐了他一脸。

“愚蠢”

“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烧着最为猛烈的憎恨,一个用力将阿单卓掀翻了过去,伸出拳头猛击他的太阳穴

“你给我去”

铁青着脸的阿单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头,另一只手不过在他的肘关节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过了身子。

这是花木兰得意的招式,后来教给了阿单卓。这招式只有臂力强的人才能用,否则拿手臂去挡别人的拳头,自己先被打残了。

“你谁也杀不了。”阿单卓冷酷无情地嘲笑他,“你只是个一直把头夹在阿母裤裆里活的人,也只敢跟着一大群人去抢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贺穆兰微微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为阿单卓没什么脾气,性子也憨厚,原来竟是她看错了。

阿单卓真要毒舌起来的时候,还真掏人心窝子。

“我也不想这样活谁不愿意做英雄谁不想要受人尊敬谁愿意这样不人不鬼、藏头露尾的活着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你这样能跟在花将军身边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阿单卓又给了他一拳。

“你心里有恨。”

阿单卓低下头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将他蓦地拉扯到自己身边。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让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单卓就会把她儿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还觉得花姨偏爱于我你是不是还觉得花姨一年多没给你们送东西,所以才逼着你落草为寇”

这一刻,阿单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对于花姨来说只是两个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死去的父亲的。你算个屁啊”

阿单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觉得揍他都脏了自己的手。

他将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抛到地上,落地之后又踢了一脚。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惨叫了起来。

那一脚踢在了他的锁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诉你,我叫阿单卓,来自武川阿单氏。你若以后想要寻仇,不妨来找我。反正我看你这种只敢拦路抢劫的蠢人,一辈子也别想打的过我。”

阿单卓望着地上野狗一般蜷缩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亲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父亲生前却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火长而已。我阿单一族传承七代,共战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战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来的东西养大。”

王氏咬着下唇,使劲地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又因为有贺穆兰站在她的身边,她连过去看看儿子到底伤了哪里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过去,花木兰会对他儿子更加失望。

阿单卓盯着叫声突然小了点的丘林豹突,心中满是不齿。

“我家接受馈赠比你家还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来的东西是什么换的你知道吗不是粮食,不是布帛,是从蠕蠕人头上削下来的头发。”

“我们鲜卑的贵妇喜欢用真发做成高髻编在头上,花姨在战场上有时候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粮食要留着填饱肚子打仗,就只能把蠕蠕人的头发削下来,捆成束,卖给去战场收头发的匠人,换成粮食送到我们家。”

“后来,花姨做了百夫长,又做了将军,送到我们家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记得最早那些用头发换来的恩德。你能长大,全靠别人在沙场卖命,你有什么资格当逃兵”

阿单卓咬牙恨道:“我阿母从来没有攒过任何东西我家所有的粮食、所有得到的值钱东西,全都给我找了好一点的师父学武。我从小学武用的就是真剑,我的马一直都是战马我阿母生平第一次求人是写信求花姨给我找一个好一点的武师学武”

“谁不怕死谁愿意把儿子送到战场上去我问你,你阿爷的仇,你报了吗”

幸福的人是多么的心狠,他们该有多满足啊可他们除了满足,难道就真的一无所需了吗

阿单卓一想到“花木兰”可能在战场上到处游荡,就为了寻找战利品给他们母子送去可以糊口的东西,忍不住就有落泪的冲动。

“我再问你,你真不知道做了逃兵,乡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当他们得到虚假的幸福和安宁的时候,竟把“天职”这个真正的人生给忘掉了啊

“可所有人都有资格怕,只有你”阿单卓指了指丘林豹突,又反手指了指自己。

“还有我。想想我们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只有我们没有资格逃”

“你一直在享用着你父亲用性命换来的一切,而如今,他死了,依旧还在庇护着你们”

阿单卓的眼睛紧紧凝视着着王氏,“活着的人住进了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丘林夫人,他都已经死了,到底还要庇护你们多久啊你还想把你的儿子关在坟墓里多久啊”

死人为活人准备的阳宅

听到阿单卓的这一句话,丘林豹突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冷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悔恨、无助、惭愧、惊惧等诸多情感一起涌上他的心头,血液也像是滚烫的沸水,不停的翻腾着。

原来他一直活在阳宅里。

活在无数死人搭建着的阳宅里

“嗬啊”

丘林豹突大叫一声,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豹儿”

王氏软倒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走到了儿子的身边。

“咦应该不会被打出内伤啊。”

贺穆兰一直盯着阿单卓,她敢肯定阿单卓除了锁骨那一下,没有哪一拳是打在要紧的地方的。

她也上前了几步,凑到王氏身边去按丘林豹突的脉搏。

脉搏跳动的很快,应该是情绪十分激动的缘故。

贺穆兰之前只有在电视剧上看到过这种戏剧化的效果,待看到丘林豹突胸前那一片血渍,只留一声叹息。

“哎。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贺穆兰看着瞪着眼睛张着口喘着粗气的丘林豹突,摸了摸他的头。

“其实你阿母说的不对,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错。”

花木兰,你在喝着凉水,却把自己的粮食送出去的时候

你在解甲归田,却连田地商铺都不敢置办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也许会有这样的场景呢

“我给每个人家都送了财帛,却忘了,有些时候财帛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并没有真的关心你们,而只是把冷冰冰的财物送到你们的手里,就当是已经替战友照顾了他们的家人。阿单卓的阿母没有寄信来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了阿单卓已经到了可以学武的年纪”

“还有你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害怕失去的人。”贺穆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

这让他的气息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充血似乎也慢慢褪下去了。

害怕失去母亲,害怕失去现在安宁的生活,害怕失去花木兰的信任,害怕辜负现在这些“兄弟”的义气,因为得到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被“伤害”。

“但是,只有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知道生命究竟有何价值,自己究竟是一个能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在世界上的人。”

贺穆兰想起了失去一切的张李氏,想起丢了官的陈节,想起被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的自己。

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会责怪你的母亲,也不会责怪你。因为你们已经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只想问你”

“也许会死。”

贺穆兰没有看王氏,只是问他。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吗

你想回头

她在说什么啊。

就算她是“花木兰”,也不能豁免他的罪责。

他是逃兵,是罪人,即使他的阿母再怎么拼命的说是自己“以死相逼”,也掩饰不了自己确实害怕了的事实。

他应该拒绝他的阿母,说服他的阿母,而不是卑鄙的逃进山里,让自己的母亲承受世人的唾弃和恶意。

什么再也守不住了落草为寇,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

他情愿花木兰严厉地斥责他,对他表现出自己的失望,或者如同阿单卓那样揍他一顿,也不希望她用虚假的话来骗他。

丘林豹突闭上了眼,觉得自己在动摇着。

“我的天啊”

王氏听到贺穆兰的话,大吃了一惊。她跪在阳宅的石板上,在阿单卓和丘林豹突的靴子所留下的泥浆中,用膝头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了贺穆兰的大腿。

“花将军,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还能再落回军籍是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若是他还能再落回军籍,我一定不再”

“王氏”贺穆兰一直觉得以“什么什么氏”唤出女人的名字十分侮辱人,可是这样的王氏根本让她喊不出口“丘林夫人”这样的称呼。

若是能这样回头,她又何必站在这里呢

若是能这样回头,那还叫错误吗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要让你的儿子落回军籍,而是让他以丘林豹突的身份走出去而已。”

贺穆兰看着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的丘林豹突。

“回到不叫老七,不叫逃兵的那个时候。回到叫丘林豹突的那个时候。告诉全世界你没有死,而且你后悔了,想要承担你自己的错误。”

“我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让你逃脱你的错误,因为那是错的。”

贺穆兰从烛火处稍微转头,只有脸颊泛着红光,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确定他隐约在微笑着。

她正眼直视着豹突,并且说道:

“你若要这样做,可能会死,因为我也不知道军府会不会将你捆了,或者干脆杀了你以儆效尤。可是你觉得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你想不想试一试”

“不不”王氏疯狂的摇着头,“会死的即使军府不杀了你,那些乡人也会打死你的我去,让我去”

躺倒在地的丘林豹抬起了双臂。他缓缓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脖子后面,一面看着天花板,一边发起了呆。

看起来,就和许多正躺在野地里看星星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

王氏依旧趴伏在地上嚎哭,她开始咒骂这个世道,咒骂该死的府兵制,咒骂当初为什么要嫁到丘林家。她咒骂起花木兰既然消失为什么还要出现,出现了为什么还要夺去她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儿子

这个女人像是彻底疯了,她那么不安,那么愤怒,那么恐惧,负面的情绪会这样完全击溃了她,全是因为

她知道他的儿子会选择什么。

她知道。

“这样躺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丘林豹突像是突然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了起来。“我正躺在我阿爷的坟墓里,可我阿爷安宁了,我却不能。有时候,我觉得像我阿爷那样壮烈的死了,也许才是死得其所。但我却必须要卑微的如同蛆虫一般的活着,也许连这样体面躺在坟墓里的资格都没有”

“阿母,我想试试回头。若是今天之前,我都没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人要我这样做。我根本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这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回头的机会了”

丘林豹突慢慢坐起身子。

“花将军,我该怎么做”

贺穆兰看到他的选择,心中松了一口气。

若是他选择苟且的活着,她就会彻底的放开手去,不再管他们了。

“你选择的很对,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这样,任何人都不能拿你的身份来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贺穆兰笑了起来。

“别担心,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小市乡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以大将军之礼下葬的丘林莫震之子,让所有小市乡军户家都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逃兵,居然自己又回来了。

之前曾经挨家挨户询问丘林家在哪里的那个奇怪男人,以及他身边跟着的黑脸少年陪着他,开始一家一家的道歉。

更奇怪的是,那个爱子如命、让许多人叹息不已的丘林家媳妇,居然也跟在莫震之子的身后,去挨家挨户的道歉。

当他们敲开乡人家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鼻青眼肿、眼睛充血,似乎身上伤势比脸上更重的丘林豹突。

这让许多人既解气又解恨

被长辈揍了吧

怎么不揍死你

脾气火爆的,当场就叫出一家子人,要揍他一顿。丘林豹突什么都不做,就像是那种殉道者,跪在原地承受他们的怒火。

在场面过于激动的时候,贺穆兰会出手护住丘林豹突,让他不会在道完歉之前被揍死。

“你居然还有脸来道歉我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了,现在还要送走第三个我小孙子才刚刚出世啊你们的心是铁做的吗不是说那位花木兰将军一直还照顾着你们吗她眼睛是不是瞎了才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啊”

贺穆兰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家至少还有买得起皮甲武器的钱,你看看我们家,我们家”

一个黑衣的老太太将自家的门敞开,让所有人看到她家家徒四壁的场面。

“送走第一个的时候,好歹还有一身皮甲皮盔,带把长矛;送走第二个的时候,东西都换了给老大当救命的盔甲了,只能给二儿子买一身便宜的,枪还是我家老头子自己做的”

那老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你逃了,我家小儿子被带走的时候,连件布甲都没有啊大冬天要去凉州边关,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还能活吗我现在看见当兵的人来我们乡里,我都害怕是来报丧的啊”

丘林豹突感觉自己的脸皮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

如果只是要赎罪,何不直接自尽算了

花将军让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样做就真的能回头吗

王氏跟着那老妇一起哭,哭的比她还凄惨。她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那种担心孩子丧命的苦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恶果居然这样可怕,就忍不住大声的哭出来。

阿单卓一开始的表现的像是来打酱油的。他还是刚刚建立起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年纪,既不能理解王氏的母性,也不能接受丘林豹突的懦弱。在他看来,男人死就该死的如同一团火,既要烧光自己,也要烧光敌人。

可是当他看见那个老妇哭诉着自己不幸的遭遇时,他还是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阿母。

他若真从了军,她会不会也这样在他不在的时候痛哭流涕

会不会每次一看到当兵的路过,就害怕的躲在屋子里,当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阿单卓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我是我的错。我不求您原谅我,但至少让我来说声对不起。我已经”

“滚滚的远远的我永远不想看到你们”

那老妇发狂的抄起手边的抓耙,向着跪着的丘林豹突劈头盖脸的砸去。

贺穆兰一把抱住那激动的老太太,将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肩膀,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用眼色指引阿单卓拽起地上的丘林豹突快走。

阿单卓放下捂着嘴巴的手,忍着鼻子里的酸楚,一把拉起地上的人,连拽带扯的拖了出去。

“不会有事的,你三个儿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儿女,他们爬也会爬回来的。”贺穆兰拍着她的背,像是念咒一边的念着。

“你在对我家婆子做什么”从院子外走来的老爷子像是发怒的山羊一般冲了过来,正是当初贺穆兰向他问路的那个老人。

“我”贺穆兰看着朝另外一条路走远了的丘林等人,傻乎乎地张口:“我在安”

“当初见你问路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居然连老太婆的便宜都占我打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哇”

贺穆兰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老太太,没命的跑了。

贺穆兰一口气跑出好远,见身后那老头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候的人普遍显老,说是老头子,怕是只有五十来岁,但岁月的摧残和世道的艰辛已经让他们过渡的染上了风霜之色。

可在那位老爷爷的眼里,自己的媳妇依然是走在路上还会被人占便宜的美人。这世上正是因为有这种情感存在,所以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

鲜卑人和汉人,在这一点上并无分别。

王氏为什么就看不透呢.

丘林豹突去的第二个人家,出乎意料的很容易就原谅了他。

轻而易举的连贺穆兰都出乎意料。

“我的儿子不会死的。”

这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这样说道。

“他四岁就跟着我学武了,我当年得了恩赐回乡的时候,他才这么高”这男人表情温柔的伸出一只手掌,比了比自己的脖子,“他就已经能将我撂倒了。”

“我和他,其实都在等着军贴送到家里的这一天。只是现在天下承平,现在已经没什么仗打了,想要建功立业也没有那么容易。我还以为军贴在他娶妻生子之前都不会送到家里来。”

这个男人看了眼贺穆兰,“你也和我一样,是沙场上回来的人吧”

贺穆兰点了点头。

“是的。我从黑山回来的。”

“原来是抵抗蠕蠕的兄弟啊。”他笑了笑,“丘林豹突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我和他父亲是一起迁来的这里,从他小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做不了他父亲那样的英雄。但我没想到他连做个男人都做不到。”

“你做的很对,让他逃是逃不掉的,没有在军中历练过的人不知道逃兵意味着什么。”

这个中年男人看着地上跪着的丘林豹突,露出怜悯的神色。

“所以我原谅他了。因为他将会背着这个可怕的名声一辈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酷刑,以至于我连唾骂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你们走吧,我虽然不想打骂他,可是看到他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这位父亲伤脑筋的叹了口气。

“我那儿子走的时候,刚刚和一家鲜卑姑娘订了亲,也不知道这门亲事会不会黄。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他看了眼王氏。

“经过这件事,我们家就算是断子绝孙,也不会再娶汉女了。”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起来。

“只有我鲜卑女儿,才能养出英雄来。就算只是个女人,花木兰那样的鲜卑女儿,也不是你这种”

“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贺穆兰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花木兰会写汉字、说汉话,这在军中是无比荣耀的事。汉人创造了文字,得以让我们鲜卑人可以将历史记录下去;汉人创造了各种武器,让我们可以不必赤手空拳的征战;汉人的官吏为我们管理广袤的疆土,让我们不必饿着肚子拼命”

“这位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听不得。”

那男人止了声,诧异地看了贺穆兰一眼。

“你说花木兰的阿母是汉人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贺穆兰耸了耸肩,“事实如此啊。”

贺穆兰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下去,而是搀起丘林豹突,十分感激地对他鞠了个躬。

“谢谢你的宽容,这对这个孩子很重要。他会为他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看见他做错的事究竟带来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个,他永远也没法子变成一个男人。”

“你让他看到了男人宽容的一面,这十分可贵。”

“你谬赞了。我只是经历的比较多,已经看的开了。”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奖,这个面容严肃刚毅的男人居然也会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我相信我儿子不会死,他会堂堂正正的带着军功和战利品回来,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所以”

他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眼里屋的布幔。

他的妻子正躲在那后面,因为厌恶这一群人而不愿意出来。

“丘林夫人,你得相信你的儿子。做母亲的总是竭力阻止儿子们往危险的地方去,可他们偏要往里走,这是阻止不了的天性。”

“我”

王氏将腰弯了下去,几乎弯到了泥土里。

“我对不起”

“请出去吧。”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一群人都露出傻了眼的表情。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啊,一天的功夫,只走了两家。”

贺穆兰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累惨了。

她身后的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拖着腿,没有一个能有她这样饱满的精神。

“但不管怎么说,一开始就有一个好的开端。至少有一家人原谅你了不是吗”贺穆兰抓住丘林豹突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你觉得这是很羞耻的事吗一家家去道歉,痛哭流涕,请求别人原谅,让别人来揍你,是很羞耻的事”

“我”

丘林豹突支吾着开不了口。

“他们不会原谅你,你自己也无法原谅,但至少不要做一只把自己藏在地洞里的耗子。”

“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死,在那之前,你都要过着这样的日子。但至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无论你究竟会变成怎样,当你选择走出这一步”

贺穆兰的声音像是从天上飘下来一样般钻入丘林豹突的耳朵里。

“我们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这个男人抓了抓脑袋,他看到那个布幔在抖动,所以不由得加快了语速。

“再不出去的话,我今晚就上不了床了。”

其妻:他老是提花木兰一天到晚提花木兰他要喜欢花木兰他找花木兰去啊,找我干吗

丈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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