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说见愁,见愁到”,冥冥中好似有感应一般,来得也太快!
左流本已在生死一线,怎料忽然逢凶化吉?
他眼睛瞪圆,只觉是平白捡了一条命来,待抬眸看见凌立于虚空之上的见愁时,又暗道一声,还是大师姐!加入崖山可是太爽了,千钧一、搞风搞雨都有人护着!
可司马蓝关的感受,可就不那么愉快了。
在这声音出现之前,他对于对方的靠近毫无所知;在这声音出现之后,他从头到尾难以动弹分毫,完全置身于对方的威压之下,更不用说那实实在在扣上他头颅的手掌了!
往日他们是曾交过手的。
司马蓝关又怎会听不出这一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来?
只不过,往昔打不过也就罢了,到得如今,差距竟如天堑鸿沟,倒比原来还要大了。
司马蓝关不敢强动。
他无法回头看见愁一眼,一双漂亮的眼眸紧紧盯着近在咫尺、惊魂甫定的左流,到底还是慢慢收回了手来。
“鼎争一别久矣,未料见愁仙子修为更上层楼,着实佩服。”
“谬赞了。”
见愁心内并没有表面这般平静,一路自黄泉畔义庄疾驰而来,实在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半道上只觉整个极域地动山摇,眼见极域七十二城诸般变化,只恐自己深陷义庄之局甚久,延误了时机。
此刻半道停下,也不过是为搭救左流。
她都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许多十九洲修士见了她,惊呼出声,更不用说极域那帮鬼修了,一声“瘟神”来了一喊,是想打不敢打,又恨又怕模样。
司马蓝关是曾见识过她种种雷厉风行之举动的,本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殒身于其手下,可数了一息两息,也未等到她动手,这一时心电急转便明白过来:“你很赶,并不想浪费时间杀我。”
见愁微微眯眼:“不错。”
司马蓝关顿时兴味地挑眉:“在下听闻,那死人脸张汤已暗中向你倒戈?”
见愁淡淡道:“算是。”
司马蓝关眸底异色一闪,又问道:“在下也听闻,连厉寒都成了你的内应?”
见愁笑了:“你消息很是灵通。”
整个战场上一片的兵荒马乱,极域的实力本来不差,但在鬼门关、卯城两役使用分化兵力的方法拖延时间,反倒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更兼如今之十九洲并无内耗阴谋,无论内里如何,皆齐心对敌,实力早越过极域去了。
天下战役,从来出奇制胜、以少胜多少见。
大部分的战役,早在开战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
一如眼前之战。
司马蓝关是个看得很清楚之人,当下反倒放松了起来,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坦然地优容:“那见愁仙子看,在下倒戈,可还能收?”
啥???
左流自己便是个离经叛道的异数了,可听二人这你来我往七八句话,完全没个头尾,也分辨不出敌友,只听了个一头雾水。还不待他想清楚,就闻“倒戈”二字从这先前还想要取他性命的鬼修口中出,真是险些惊掉了下巴!
你们极域的鬼修都没有半点气节的吗?!
可见愁闻言竟是半点惊讶都没有,反而有一种“早当如此”的了然,紧绷而微屈的五指一松,已撤了回来,但道:“我看还行。”
司马蓝关终于能动,转身来与她对视。
货真价实的鬼见愁。
只是比起当年误落极域、修为尽失,不得不在鼎争中步步为营的危险与紧绷,恢复了崖山大师姐身份的她,纵使现身于这起伏不定的战局之上,甚至急着赶赴八方城,也有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从容与大气。
端看此番姿态,又如何当不得阎君?
心思一转,司马蓝关便道一声可惜,自忖已没有再剥见愁这一身好皮做灯笼的实力与机会,只好长叹:“这一遭是来栽了,可未必先倒戈便是坏事。看来,我该是第三个?”
第三个?
见愁眉梢微微一动,还不及回答,便已听得战阵中一声惊呼:“小心!极域援兵到了!”
双方阵中同时一阵耸动。
在这种十九洲、极域两方已实力尽出、底牌尽显的时候,方才见愁袭来的方向上竟然有一队鬼修疾驰而来!
个个修为都在金身之上,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一眼看去,赫然上百!
这样的一队奇兵,在这种时候出现,若运用得当,足以让战局生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
十九洲一方见了,皆心头一沉。
极域一方见了,却是振奋万分,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连作战都变得勇猛了几分,嘶喊道:“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杀——”
那百余精锐鬼修驰越在半空之中的威势,何其惊人?伴随着这一声截然无比的“杀”字,简直令人胆寒!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他们攻击的方向压根儿不对!
那上百道骇人的灵光,没有落向严阵以待的十九洲一方,竟然是半点不带转弯地掉进了边缘极域鬼修的阵中!
“轰隆隆……”
灵光入阵,顿时掀翻了无数的鬼修,炸得脚下废墟尘沙四起,像是一柄钝刀擦过,一下将极域鬼兵阵的边缘豁开了一道淌血的口子!
十九洲看傻了眼。
极域鬼修从上到下都惊呆了!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还他娘自己干起来了。这仓促间心理落差甚大,哪里来得及防备?
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此之时,但听得这帮来自酆都城、由十大鬼族在过去数百年间倾力培养出来的鬼修齐齐高喝——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顺我见愁大尊者不杀!”
气势恢宏,声震云霄,直让人心胆俱寒!
……
闹半天,敢情是倒戈了啊!
极域这边可算是听出来了,简直是怒从心头起,大部分鬼修毫不犹豫大打出手,攻了过去。
可也有那么一些,在见见愁到来之后,动摇起来。
十九洲这头的目光却都落到了见愁的身上,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上百精锐鬼修非是极域援兵,而是听从见愁差遣的十九洲的助力!
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疑问,顷刻间浮上了众人心头。
然而见愁自己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连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只在心中想这“见愁大尊”四字见鬼的称呼,到底是这帮墙头草鬼修打哪里想出来的,但也不过这么一个念头罢了。
眼见这些个鬼修老实,她的目光便收了回来。
司马蓝关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对劲了。
见愁便续上了方才被打断而未出口的话,回答了他先前提出的问题,只道:“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话音落,掌力催动,竟是将左流推回崖山阵中。
这时远处谢不臣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眼帘。
一张镶嵌满灵石与玄玉的阵盘从他手中飞出,落入下方废墟某处,便见得那堆成一片的废墟下面,光华乱闪。
已而轰然巨响,四方云动,地力阴华肆虐!
曾在鬼门关前出现过的地力阴华飓风,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意味着又一座望台毁于一旦!
凭她的敏锐,当然一眼就现了他手中紧扣之法器的变化,隔着虚空的目光在那把墨尺上略略停留片刻,只隐约记得这把尺的模样,像极了她昔年鼎争时在九头鸟所居之密洞洞口神游所窥见的那把。
但眼下也来不及往深了去想。
见愁既解决了眼下左流所面临的危机,又已将这百名归顺于她麾下的鬼修带至战场,便无心在此多留,腾身而起的同时,直接向谢不臣所在方向一弹指!
“笃!”
一物如疾电般从她指尖激射而出,顷刻已到谢不臣面门。他微微侧,抬手一接,修长的两指便已将此物夹在指间,转眸一看,竟是一枚血红的鬼头令。
他尚未琢磨此物来历,先前闯入战场打了极域一个措手不及的上百精锐鬼修见着令入他手,竟齐齐向他而来,拜倒在他身前:“我等奉见愁大尊令,听候差遣!”
谢不臣顿时微怔,看向这鬼头令来处。
见愁早已不在原地。
令出手时,她已仗剑深入敌阵之中,十步杀一人,如入无人境,竟是凭一己之力强行突进重围,向那黑暗深处、战局未知的八方城去!
她的灵识固然深厚,可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那黑暗深处的存在,更无法得知眼下傅朝生是何状况。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一缕微弱的心神联系——
鬼斧!
也不知秦广王到底是以何种方式祭炼,这八十余年间她与鬼斧之间的感知渐弱,昔日滴血认主的印记更层层消磨,以至于全无影踪。但在一路向八方城赶来的路途中,穷尽了心神灵识去感应,终究还是被她寻到了那样微弱的一丝!
即便似乎摇摇欲坠,她也当极力一试!
一线天剑过人倒,见愁根本记不住眼前晃过的是哪一张脸,又来自哪一鬼族,只呈一道直线杀了进去,如切瓜砍菜般,横无敌手!
几位阎君纵然想拦她,可眼前皆有对手,又怎脱得开身?
不多时,那恢弘磅礴的极域战阵,就已被见愁从中间撕扯成分裂的两半,突入到了尽头。
然而旁侧一道身影也从黑暗中显现,进入了见愁的视野,激得她头皮一炸,竟硬生生停了下来!
钟兰陵!
散以带相系,披衣赤足,抱琴而立,仿佛落拓于江湖的浪子,只用一种似亲切又似陌生的眼神在人群中向她望来,满面的惘然和恍惚。
身周的一切都在动,不管是脚下城池的废墟,还是旁边举起刀剑的鬼兵,或是这战场上乱串的术法与魂力……
唯有他是静止的。
仿佛不为这满世纷乱所动,又仿佛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带着一种自然至极的迷茫,向她一笑!
只这一笑,琴音乍起!
犹水流自高山而下,却不坠于平地,而飘洒于高空,风一吹化作云气渺渺……
是天然之音,亦是奇绝之音。
信手弹拨,指如修竹,行云流水已极。
见愁闻声时便心底一紧,竟觉骤痛,收势强转视线于周遭,便见在这不绝如缕的琴音之下,一道道身影由虚而实,重重叠叠地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一二三四,个十百千!
有着飘飘的衣袍,卓然的姿态,飞扬的神采!千修傲立!美好得像是人在夜深时才能想见的一场幻梦……
是她欲入义庄一堵,却最终未能得遇的千修魂傀!
手中一线天,顿时沉得让人难以提起。
置身在这战场之上,琴音之中,见愁心底一抹悲怆似浓墨般化开,转瞬又变作了滔天的怒焰!
纵使她与钟兰陵曾有过尚可的交谈,亦不觉他心有邪念,可此情此景下,又如何能冷静理智?
更何况,她实不愿自己身后的崖山众修,再见着这一番令人断肠的情景。
千人痛,何如一人痛!
既成崖山大师姐,便该有所担当。
手翻剑抬,见愁满面霜寒,将心中所有的不忍与犹豫都催逼回去,便欲先斩这满目邪祟!
只是剑锋方起,一只不大的手掌便从旁侧伸来,覆压在她手背之上。
错愕间,她回眸。
原该是扶道山人座下行八的姜贺,竟毫无征召地出现在了她身旁,谁也没看清他到底如何出现,能看清的只有那似乎稚嫩的脸颊上,几分浸满了伤怀的沧桑冷寂!
“见愁师姐,不必动手。”
他向见愁笑了一笑,便收回手来,站在诸方惊异骇然的目光中,既不解释自己如何出现,亦未向周遭袭来的无数鬼兵看上一眼,只是叹了一声。
“朝生道友恐有不测,师姐放心去,此处有我。”
。